会议大致开完分配完任务后,赵子称就吩咐赐宴,也让大家和新来的同僚好好熟悉一下。
整个过程中,新来负责监视赵子称的陈过庭,自然还是那么格格不入。
……
会议和宴席都结束后,过了整整两天,新任莱州团练使陈过庭才找到一个机会,单独求见了府君赵子称。
“陈中丞远来辛苦,这两天适应我莱州的水土了么。”
赵子称见到陈过庭时,始终保持着一副尊敬长者的姿态,看起来非常谦卑。
陈过庭都五十好几了,是当过中枢重臣的,人家是被贬官到地方只是一时“龙游浅滩遭虾戏”,并不能视为一般的州府级团练使。
就好比《雍正王朝》里,年羹尧被贬官到杭州当地方官,其他比他级别高的杭州地方官,也不能随便看不起他。
但赵子称用他的旧官职相称,也让陈过庭有些不快,当下只是冷冷澄清:“赵府君说笑了,老夫已经是本州团练使,还提什么中丞!府君莫非是想消遣老夫?”
赵子称:“不敢,昨日见陈团练对今年本州的各项工作安排,似乎不太满意,本官还以为你是沉浸在旧日的荣华之中,一时难以适应呢。”
陈过庭直接嗤之以鼻:“笑话!老夫岂是贪慕荣华富贵、在乎个人荣辱之人?若是在乎个人荣辱,老夫会弹劾蔡京、王黼?”
赵子称:“所以我也很奇怪,为何陈团练到了莱州之后,似乎就不能与本官还有其他文武同僚打成一片呢。我原本还以为,陈团练敢针砭蔡京、王黼不愿早撤应奉局的弊端,我也一直立陈应该裁撤应奉局、废花石纲、诛朱勔,你我该是同舟共济才对。”
陈过庭:“老夫素来对事不对人,当初方腊之乱,你不顾个人安危,立陈朱勔之害,老夫也对你钦佩不已,也为你据理力争过!但是如今国家多难之秋,朝廷北伐在即,你坐拥登莱二州兵马钱粮,却不顾全大局,老夫这才不屑与你合作!”
赵子称不由笑了:“我怎么就不顾全大局了?”
陈过庭长叹了一声,似乎在回忆一些痛苦的事情:“老夫也知道,如今朝中很多人都不愿意童贯北伐,至今都还在扯童贯的后腿。
如今确实不是北伐良机,但那些阻挠他的人,也未必就是一心为国,或许只是不愿意如此大功被童贯一个阉人夺取!
但既然官家已经下定决心,全力北伐,事到如今我等就只能全力以赴,尽量配合!登莱二州既有富余的兵马钱粮,为何还要如此大弄、全浪费在筹措渡海作战上?不该尽量增援河北的北伐军么?”
赵子称也转为正色,义正词严道:“我哪里不支援北伐军了?童太尉文书到京东东路、张使君分派筹措,我已尽力而为。我登莱本就多山,不以产粮著称,摊派到的多是船只等物,我已把登莱可以沿海航行的民船货船全部搜集,尽量供给了,陈团练还要我做到何种程度?
至于我筹措渡海作战,剿灭宋江余孽海寇,那也是官家旨意,我奉诏讨贼难道还有错了不成?”
陈过庭也知道,赵子称的方略,咬文嚼字的话绝对是没错的,童贯要求他非出不可的东西他确实出了,皇帝让他做的事情他也做了。
无非是轻重缓急尺度的具体拿捏上有些出入,但原则性错误是肯定抓不住的。
所以陈过庭只是措辞委婉地指出:“非要咬文嚼字,这些处置当然谈不上错。但陛下要求的追剿海贼余孽,只是肃清沙门岛等近海诸岛,让宋江不至于为祸京东东路沿海各州府。陛下可不知道宋江可能已经逃到高丽国去了!
若是只肃清沙门岛等地,何须造能够渡海的大船、快船!而且高丽远在异域,隔海千里,当年前隋时,暴君杨广让来护儿在登州造海船、海路夹攻高句丽,最后下场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在童贯伐辽之年,有多余的钱粮不办正事儿,却非要造能渡海的大船,这不是养寇自重是什么!”
“你觉得不妥,那就向朝廷上报好了,反正本官问心无愧。”赵子称也不多解释,只是非常坦荡地直接认了。
陈过庭这才不由一愣:“你居然自觉问心无愧?”
赵子称:“我有什么可愧的?我巴不得你如此上报朝廷,好让官家知道我并无襄助北伐之心。你莫不是忘了——本官乃是宗室!北伐那种大事,是轮不到我关心的。”
陈过庭这才想起来,赵子称还有一层身份上的敏感,而且看样子,他之前就已经被猜忌过了。
陈过庭也是有政治嗅觉的,他一回忆赵子称之前的官场履历,很快就发现果然如此,因为赵子称虽然升得快,但每次立功后都是削弱其兵权、但虚增其阶官和爵位,这是典型地被提防。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不能为北伐尽全力,倒确实不能怪府君。是老夫初来乍到,原先没有细想这方面的顾虑。”陈过庭倒也算坦荡,把话说开到这份上,他终于承认了自己之前看问题有局限性。
他估计,赵子称或许也不是真想如何动真格去高丽追杀宋江,或许只是借口“剩下的钱粮物资要用于造渡海大船”,而避免登莱的民力物力全部被抽调去介入北伐。
当然,这个过程中,不但赵子称自己能避嫌,也能切实让登莱百姓减轻负担。既然造渡海大船可能只是一个演一演的借口,实际上也就未必能真花掉多少钱粮。如此,登莱百姓未来一两年内过的日子,肯定会比河北路和京东路其他地方的百姓好不少。
既然如此,陈过庭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帮赵子称一起遮掩,比如,到时候可以上报“登莱近海海寇匪患确实严重,宋江余孽到处藏匿逃窜,一时追剿不净”。这样也能防止再有别的差事和负担落到赵子称和登莱百姓头上。
毕竟陈过庭原先和赵子称确实没有矛盾,两人也都是因为反花石纲反应奉局而受过罪的。这一点上,陈过庭倒是跟之前赵子称在苏州时认识的前任通判魏宪很像,魏宪当初也是因为反对朱勔被穿小鞋的。
双方彻底把话说开后,之前的误会也就算一笑泯恩仇了。
不过,消除误会归消除误会,陈过庭这人还是非常耿直的,他很快又针对赵子称的政见提出了几点就事论事的反对:
“尽管府君有府君的苦衷,但老夫以为,此前定下的登莱施政方略,还是有些谬误,老夫不吐不快!”
赵子称也换了一副虚心纳谏的姿态:“但说无妨。”
陈过庭:“如今北伐之年,河北山东本就粮草缺乏,未来攻下燕地后,说不定还要从山东抽调粮草去燕地赈灾,辽人地界上的民生只会比我大宋更差。
这种年头,为何还要急于推广种棉织棉布、造所谓的‘棉袄’?虽说棉袄寒可以衣,但饥不能食,眼下当务之急是多筹粮食!”
赵子称却胸有成竹:“自古治理地方,当因地制宜,实事求是。登莱多山,如何多种粮食?能种粮食的上等好田都已经有种粮食了。今年可以筹来种棉的土地,本就不适合种粮,也都是肥力不好的中下田,最多灌溉还算便利。种棉正是适合登莱水土的选择!”
种棉花不需要太好的肥力,但水分还是必须充足的。山东半岛山区灌溉条件不算好,但因为海岸线漫长,季风多,而且海上来的暖湿气流遇到山就容易降雨,所以天然降雨的直接灌溉还算不错,只要多因地制宜挖点蓄水池、小池塘就可以了。
而山东半岛的阳光日照条件,也很适合棉花。陈过庭原先没来山东当过地方官,不了解这方面情况,赵子称解释之后,他才知道赵子称的规划并没有侵占多少上等良田。
而赵子称在说明了种棉的天时地利之后,又进一步给对方洗脑:“而有了足够的棉布、棉袄之后,我们也能借着新造的海船,增加跨海贸易。比如高丽国北部多是山区,多林木矿藏,但杨州以南多平原,产粮也足以富余。我登莱若能大量产出富余棉布、棉袄,自然可以贩售到高丽,再从高丽南部民间购回大量粮米和其他特产。
只要新式海船造好,那种三五百里以内的近海贸易,运输损耗或许能比漕运还便宜。”
水运自古比陆运便宜很多,古人不喜欢海运,只是怕海上风浪危险。但如果只是在黄海航行,避开台风季,而且有专门适航黄海的新式大沙船,赵子称觉得这些都不是问题。
而且,他后续对高丽的用兵和控制,也都可以掩藏在这个计划之下,更加神不知鬼不觉。
陈过庭原本乍一听觉得匪夷所思,但最后他思之再三,考虑到赵子称此人似乎之前屡建奇功,为国兴利,他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
赵子称见终于搞定了这个被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便立刻打蛇随棍上:“既然陈团练能够理解我的苦心了,还请与我同舟共济,一起为国为民。
我对民政钱粮不太擅长,做官也才三年。后续劝农和税赋方面的工作,也要多多仰仗了。”
赵子称当官几年来,还真就没怎么操心过税赋问题,因为他做官的最初两年,很多税赋和徭役的问题,都被方腊的造反和后续的平叛给掩盖过去了。
有人造反,当地就不用给朝廷交当年的税了,而战后缺钱粮,赵子称也都是靠抢方腊黑吃黑来解决的。
包括去年,因为要打宋江,登莱也不用上缴税赋,还能靠打宋江的一部分战利品回血。
今年才是赵子称当官以来、他控制的辖区本土第一次没有被战乱直接波及,他也要如数统筹朝廷的摊派任务。这种时候,找个做了一辈子官的老前辈帮忙镇镇场子,尤其这人还是个跟蔡京、王黼不对付的清官,那就更好了。
陈过庭还有些古板,闻言只是皱眉反驳:“朝廷让老夫当团练使,该操心的是练兵事务,分管财赋和劝农,却是有些越权了……”
赵子称:“先生也不曾管过军吧?既然治民有经验,就该发挥所长。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都是为了国家,何必拘泥。治军造船的事情,恕我直言,呼延庆可比先生专业。”
陈过庭闷声想了想,也不得不承认赵子称说的是事实,两人最后只能达成这样的默契和妥协。
最后上报朝廷的时候,陈过庭肯定还是需要上报登莱地区的造船和水军建设、调度问题的,但他可以按赵子称说的,把这块的具体工作交给呼延庆,最后呼延庆总结好之后,先交给他,以他的名义递上去。
陈过庭相信赵子称的为国为民,也相信他的人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了橡皮图章。
最后一个朝廷派来监督的重臣,也就被赵子称欺之以方拉下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