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面上无悲无喜,说道:“便知女施主不信,西路有一处玉佛殿,女施主若不信,只管去叩拜玉佛便是。”
碧月纳罕道:“敢问大师,这又是什么说法?”
至善道:“玉佛殿前有一水缸,女施主只管舀了清水放置佛像前金钵中。若女施主有佛缘,则金钵下沉,花开佛现。到时不用老僧,自有僧人前来,不拘女施主有何所求,鄙寺一应答应。”
素云思量道:“既是下沉,那只管多多舀水就是了。”
至善哈哈一笑,又稽首一礼,便扭身而去。
李纨见此立时摇头道:“若是这般简单就好了。”
这客院在法源寺东路,往西路去不好乘车。主仆三个计较一场,碧月便回马车上取了斗笠帷帽来,李纨戴上之后便往那玉佛殿而去。
到得西路大殿,过祖殿,其后便是那玉佛殿。李纨主仆扫量一眼,便见果然不少善男信女在殿前祈求祷诵不迭,又有人战战兢兢舀了清水来,小心翼翼进入玉佛殿注入那金钵中,而后死死盯着金钵不放。
眼看那金钵一动不动,顿时哀嚎道:“呜呼,天要亡我啊,咳咳……”
当下便有沙弥上前搀了那香客往外行去,殿外余者无不祷诵得愈发殷勤。
素云扫量一眼,便与李纨说道:“奶奶,过会子我与碧月也求一场,如此一来咱们能试三回,总能多一些机会。”
李纨颔首应下。
当下素云寻了小沙弥取了竹签号牌,折返后守着李纨默默等候。
刻下不过辰时过半,这玉佛殿前便等了许多人。碧月上前扫量一圈儿,回来便道:“早着呢,前头还有三十几号人,只怕有的等了。”
此时又有小沙弥来请,盖因荣国府的名声,这才请了李纨往侧殿歇息等候。
闲言少叙,待过得两刻,便有小沙弥来请。李纨主仆三个打起精神来到得玉佛殿前,那素云便道:“奶奶,我与碧月先试试,过后不行奶奶再求一求。”
“嗯。”李纨应下。
素云上前舀了满满一舀子清水,挪动莲步进得玉佛殿里,待将舀子中的清水尽数注入,便见那金钵一无反应。她心下纳罕,探手去压那金钵,却见其果然一动不动,顿时蹙眉道:“这……莫非有诈?”
一旁小沙弥道:“女施主慎言,方才可是有一位善信得偿所愿而去。”
素云道了声儿‘古怪’,只得蹙眉回返。
那碧月汲取教训,这回舀半数清水入内,却如同素云一般毫无反应。
李纨眼见两婢都失了手,顿时提起了心来。手中提着舀子一时间踌躇不前。
有后来者催促不已,小沙弥也上前道:“女施主,这后头还等着呢,还请女施主快一些。”
李纨舒了口气,蹙眉上前舀了清水,挪步往玉佛殿而来。待进得内中,便见巨大莲花骨朵将佛像紧紧包裹,那莲花台前又有金钵一个。
李纨心下惴惴,不禁将舀子先行搁置在地上,撩动衣裙跪在蒲团上,又将帷帽斗笠摘下,双手合十,朝着那莲花里的佛像祷诵道:“善女子李兰苕(读调)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怜惜远兄弟……
他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因救我儿性命而罹患重症。若能让他熬过此劫,弟子愿终身茹素,每日诵经百遍,为他祈福延寿。”
正当此时,忽而一阵风吹入,莲花台前长明灯闪烁不停。
李纨一惊,赶忙一个头重重磕下。
起身时,额头已有了红印,待看向莲花时,已带了哭音。
“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诚,弟子愿终生茹素,以半数阳寿来换远兄弟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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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爷慢一些。”
车内轻咳一声,香菱搀扶着陈斯远踩凳下了马车,小厮庆愈与知客僧说了半晌,扭头跑回来道:“大爷,知客僧安置了禅房,大爷先去歇息,过会子至善禅师便来。”
又有芸香的三姐冬梅凑过来道:“老爷不知,这至善禅师乃是至信禅师的师弟,修为最是高深,都说能一眼断出前世今生呢。”
陈斯远心下不以为然,此间他又不是没尝试过,连那通灵宝玉都是噱头,又哪儿来的得道高人?
缓步进得禅房里,才落座,香菱便蹙眉道:“大爷,换一件衣裳吧。”
陈斯远低头,便见肩头沁出脓血来,将衣裳染了一块。
陈斯远烦恼不已,心道自个儿莫非还真要死于细菌感染不成?当下五儿、香菱伺候着陈斯远褪去外衣,香菱又小心地重新换过包裹着的纱布,这才从包袱里寻了一件干净衣裳为陈斯远换上。
此时便听得外间一声佛号,旋即便有清癯老僧踱步入内。
陈斯远起身拱手作礼,那老僧闻到浓重药味儿,不禁闻到:“阿弥陀佛,施主可是身上有伤?”
“不错,在下为贼人袖箭所伤,如今创口化脓,不得已,只得来求贵寺赐下陈芥菜卤。”
至善蹙眉道:“陈芥菜卤并非神丹妙药,能不能对症,须得看这位公子有没有佛缘。”
陈斯远思量道:“那禅师以为在下有无佛缘?”
老僧端详一眼,不禁摇头连连,说道:“公子六根深重,只怕与我佛无缘。”
一旁香菱等闻言顿时揪心不已。
陈斯远面上却若无其事,笑着道:“禅师且不忙,却不知我愿捐一千斤香油,可否与贵寺结个善缘?”
老僧口诵佛号,道:“居士乐善好施,鄙寺自是感念,只是这陈芥菜卤……”
“诶?在下可不曾提及此物。”
至善怔了下,道:“贫僧着相了,却不知居士可有旁的所求?”
陈斯远笑吟吟道:“在下因伤口红肿发炎,夜里高热不退、辗转反侧,便自行翻看了医书,内中除去陈芥菜卤,另有寡妇灰之说,效用与前者一般无二……在下便思量着,莫非这二者有什么勾连不成?”
“哦?”
陈斯远又拱手道:“因是在下此番造访贵寺,一则求陈芥菜卤,二则也想看一看此物是如何制备的。若侥幸窥破玄机,来日能活人无数,贵寺自是功德无数,在下也能蹭一蹭机缘。”
至善自打进来便面上古井无波,刻下听得陈斯远这么说,顿时来了兴致。稽首道:“善哉善哉,公子既有此善念,贫僧自是无不应允。”
正待说话,忽而有小沙弥入内悄然耳语了几句,至善略略蹙眉,说道:“却是不巧,有贵客登门,老僧说不得须得招待一番。如此,我便让我这徒儿领了居士去瞧瞧可好?”
陈斯远笑着颔首,道:“求之不得,禅师自去处置庶务便好。”
至善又是稽首,扭身告辞而去。那小沙弥法号缘空,便要引着陈斯远往西路大殿后头而去。
眼看香菱等要随行,小沙弥顿时说道:“这位居士,那制菜场不便女眷入内,居士看——”
陈斯远一琢磨也是,如今正值孟夏,僧人要制备陈芥菜卤,说不得便要精赤了上身,又哪里好容女眷入内?
当下他便嘱咐香菱等留在禅房等候。香菱、五儿自是担忧不已,陈斯远轻咳一声儿说道:“且放心,我如今感觉好了一些,总能撑着回来。你们且在此等候,不必随行。”
香菱只得应下,又赶忙去寻小厮庆愈。谁知庆愈这会子不知去了哪儿,竟遍寻不见其踪迹。
陈斯远哪里等得了,只交代一声儿便随着那小沙弥往后头而去。
陈斯远随着小沙弥自客院出来,一路过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随即兜转着向西,便到得一处广阔院儿中。
那院儿中整整齐齐码放着二十几口大缸,又有赤膊僧人将新鲜的芥菜往一空置大缸中码放。小沙弥探手一指,说道:“居士且看,此处便是本寺师兄制备陈芥菜卤处。
这芥菜历经风吹日晒,须得霉变出三四寸的绿毛来方才得空,此后又挪到后头埋置地下历十年才得用。”
陈斯远负手而行,随口问道:“如此就得用了?”
小沙弥卖弄道:“非也非也,还须得看佛祖旨意。”见陈斯远停步看过来,小沙弥说道:“这陈芥菜卤,有些得用,有些毒性太大,便只能倒出来卖掉。”
陈斯远略略掩了口鼻,盖因此间霉烂臭味浓重。无怪寺中广植花草,料想便是要遮掩此处的臭味。
陈斯远暗自思量,想来是霉变时沾染了旁的霉素,比如那黄曲霉素?所以才导致不是每一缸陈芥菜卤才有效用。至于之后也会死人,大抵是因着青霉素过敏?
陈斯远不再多言,循大缸而行,逐个瞧过去,转眼便到了玉佛殿后身。恰此间大缸里的芥菜霉变后长出三寸许的长毛来。
陈斯远强忍着腐臭味儿,却也知此物能救自个儿的性命。当下唤来小沙弥道:“我也不求陈芥菜卤,不知这绿毛可能给我些?”
小沙弥想起师傅至善交代,忙点头道:“师傅先前吩咐过,公子只管取用便是。”
陈斯远谢过小沙弥,自袖笼里抽出个小巧锦盒来,又用夹子专选那绿色的长毛夹取,半晌方才取用了一匣子。
那小沙弥在一旁百无聊赖,恰此时一赤膊僧人遥遥招呼道:“缘空!你那裤子上的鼻涕被人瞧见了,快去浆洗了吧!”
小沙弥缘空顿时臊得面色通红,当下哪里还顾得上作陪?只告罪一声儿,闷头便往后头禅院跑去。
陈斯远听得那几个赤膊僧人口无遮拦,什么荤话都说了出来,顿时摇头不已。是了,此时的和尚极少一部分是为了佛法,大多数不过是为了一口吃食,又哪里来的六根清净?
正待起身回转,忽而听得身后佛殿里传来女子悲切祷诵之声:“善女子李兰苕叩首祈求,我佛慈悲,愿怜惜远兄弟……”
陈斯远顿时一怔,那悲切之声极为耳熟……是大嫂子李纨?
恰后殿门虚掩着,陈斯远收拢了锦盒,便推门而入。
殿内有回音,李纨祷诵之声含糊起来,陈斯远方才兜转过来,便见那莲花台后头竟有一机关。略略扫量一眼,陈斯远便见水箱中有一膠乳球,恰好卡在孔洞上。其上又有水流缓缓注入。
思量一番,陈斯远明白了,这是用水的浮力将膠乳球浮起?只是这机关又有何效用?
此时便听李纨断断续续道:“若佛祖嫌弟子心不诚,弟子愿终生茹素,以半数阳寿来换远兄弟好转——吸~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该生出妄念来,余生愿晨更暮鼓,侍奉我佛左右……”
陈斯远挪步出来,便见李纨颤颤巍巍捧了那舀子自地上膝行至金钵前,小心翼翼将内中清水注入其中。清水又顺着金钵下的管道流向后方水箱。
李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莲花,心心念念期盼着其盛开,等了半晌却不见其动弹一分一毫。
李纨顿时身形踉跄,绝望道:“佛祖……不肯宽宥弟子吗?”
女子凄婉的质问声,听得陈斯远心下一绞,心下略略思量,陈斯远大步流星而出。他不知来日自个儿会不会后悔,却知道这会子自个儿若不出去,只怕余生都要后悔。
李纨正失魂落魄之时,忽而有一只大手扶住其身形。李纨扭头抬眼,顿时愕然道:“远兄弟?”
她一身素净衣裳,面上满是泪痕,真真儿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陈斯远温声道:“求神拜佛不如求己,大嫂子快起来。”
李纨错愕茫然间被其搀扶起,又忍不住去看那硕大的莲花。
陈斯远扫量一眼,顿时笑道:“想见内中真佛还不容易?大嫂子且稍待!”当下撒开手,扭头便转去了后头。
李纨依旧不知所措,那陈斯远到得水箱前,探手撸了袖子,伸进去便拿开了膠乳球。
哗啦啦流水声中,机关转动,便听得嘎吱吱声响,那花瓣缓缓绽开,露出内中一尊半人大小的玉佛来。
李纨顿时瞪大了一双桃花眼,又见陈斯远自玉佛后缓缓转出,顿时一颗心怦然作乱,张张口,千言万语竟只化作了一句:“远兄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