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端倪
却说这日陈斯远自新宅回返,到得清堂茅舍里与香菱、红玉等说了会子话儿,便往书房里温读功课。
少一时,五儿奉了茶来,又眼看临近午时,便往小厨房去提食盒。又有红玉凑过来,趁着陈斯远饮茶之际道:“大爷,那银匣子里的银钱不多了。”
陈斯远应下,随手自袖笼里寻出两张百两银票来,道:“回头儿你寻了平儿兑开。”
红玉应了声正要退下,又被陈斯远叫住,吩咐道:“五儿来的时日也不短了,下月起也是一两银子月例。”
红玉应了声,狐疑地看向陈斯远。
陈斯远又道:“房里多亏你打理着,下月起改为二两银子月例。”
红玉顿时顾不得狐疑了,拿二两银子的月例,那是姨娘才有的!
随即又听陈斯远道:“至于香菱,她那月例不从你这儿走,我私下给她就是了。”
“那敢情好。”红玉欢喜着应下,扭身出来正撞见提了食盒回返的柳五儿。
此时香菱、芸香都往园子里耍顽去了,红玉便笑着扯了五儿到一旁道:“给五儿妹妹道喜了,大爷方才发了话,从下月起你也是一两银子的月例了。”
“啊?”柳五儿心思细腻,私底下没少读诗书,虽自命清高不计较银钱,却颇为看重银钱所代表的位份。一两银子的月例,换在荣国府,那得是老太太身边儿的大丫鬟才能拿到。
心下欢喜之余,柳五儿不禁纳罕道:“好端端的,大爷怎地这会子给我涨月例?”
红玉哂笑一声儿,道:“许是昨儿个大爷做了什么亏心事儿,这会子良心发现也说不定。”
眼见柳五儿没听懂,红玉便推搡了其一把:“快进去道谢去吧。”
五儿这才应下,提了食盒进得正房里寻陈斯远道谢。红玉心下暗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不得昨儿个哪个小蹄子被自家大爷收了房,大爷心下不安,这才回来便给清堂茅舍里的一应人等涨了月例。
不过爷们儿不都这样?自家大爷这等喜新不厌旧的,总比东西二府那等哄了姑娘身子,转头儿便忘在脑后的货色强了百套。
过得须臾,红玉也入内一道儿服侍着陈斯远用过了午点。略略小憩,五儿正服侍着陈斯远往书房去,外间便传来叩门声。
临近四月,此时天光极好,那正房门前的屏风早就撤了去,红玉立在堂中便瞧见一高大丰壮的身形朝这边厢道:“红玉,远大爷可在?”
红玉心下对那起子东跨院出身的狐媚子都厌嫌得紧,可展眼瞥见司棋身旁的二姑娘,红玉便转而笑道:“在呢!”紧忙往书房里道:“大爷,二姑娘来了。”说罢又赶忙往外去迎。
因着陈斯远与迎春是平辈,是以不待陈斯远出来迎,二姑娘领着两个丫鬟已然进了小院儿。
陈斯远甫一迎出来,遥遥便见二姐姐迎春一袭泥金底子竹叶纹样镶边肉粉色色缎面菊纹圆领褙子,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银白撒花缎子马面裙。鬓贴两朵粉红月季宫花,髻插金钗。
面上不见半点木讷,瞥见自个儿便噙了笑意颔首招呼道:“远兄弟!”
陈斯远心下纳罕,紧忙迎上来一拱手:“二姐姐可是稀客,快请内中叙话。”
迎春敛衽一福还了礼,笑着道:“上回瞧了一眼远兄弟那书稿,谁知心下一直惦记着那西夷风土人情,只叹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我这心下实在放不下,方才听闻远兄弟回了,便厚着脸皮来寻远兄弟讨要先前的书稿。”
一旁随行的司棋也帮腔道:“远大爷上回可是应承了的,我们姑娘好不容易张一回口,远大爷可不好胡乱寻了由头将我们姑娘打发了。”
陈斯远笑道:“不过是书稿,我又何必推诿?”
说话间进得内中,陈斯远邀迎春落座,自个儿进得书房里翻找一番,便将邢岫烟誊写好的第一卷书稿拿了出来。返身到得厅堂里,交给红玉让其送到迎春身旁桌案上,谁知半路便被迎春接了过去。
陈斯远落座笑道:“此为第一卷,于那西夷风土人情大略而谈,自认倒有几分趣味,二姐姐不若先从此卷读起。”
恰此时五儿奉了杏仁茶来,迎春低声道过谢,扭头笑着道:“这却不急,我上回看过书稿,又想起去年听闻旁人体己英吉利夷使团进京事宜,一直以为西夷自有文章法度,怎么远兄弟这书中……西夷瞧着这般乱?”
“盖因西夷并非一国啊,欧罗巴从未大一统,各地自有语言、文字,早先还有宗教将西夷诸国统合,此前百年宗教纷争不断,如今王权大过教权,虽不恰当,却有如我朝春秋、战国。
且西夷以商立国,自是与我朝大不相同。”
“原来如此,”迎春面上笑着,瞧着果然比素日里多了几分灵动。“依稀记得有个圣瓦伦丁节,不知这又是什么说法?”
陈斯远笑着道:“此事说法不一,一说囚徒与狱卒女儿瞧对了眼,临死前瓦伦丁给狱卒的女儿去了一封情书;又有说出自中世纪英吉利夷诗人……”
二人一问一答,说得倒是热闹。那随侍一旁的司棋顿时暗自松了口气,她生怕自家二姑娘又犯了怯,又成了那锯了嘴的葫芦——闷声不吭。如今倒好,二人有来有往的,虽略显生疏,可多来几回也就数落了。
见红玉等也留在厅中,司棋心下一动,凑过去扯了红玉道:“屋里也不用留那么多人,咱们不若去外头耍顽一会子去。”
红玉心下着恼,哪里看不出司棋是故意让自家大爷与二姑娘单独说会子话儿?她行事周全,面上不露声色,便颔首应下。
须臾随着司棋出了厅堂,其后又有绣橘将五儿也扯了出来。
那司棋有的没的说了一通,忽而便低声说道:“昨儿个太太说起我们姑娘的婚事,姑娘听得直抹眼泪,你猜太太怎么说的?”
司棋口中的太太,说的自然是邢夫人。
红玉纳罕道:“大太太怎么说的?”
司棋笑吟吟道:“大太太叹息半晌,说自个儿出身寒微,身边儿就远大爷一个瞧着算是好的,又与我们姑娘说,若是姑娘来日寻个知根知底的,太太也能少操些心。”顿了顿,又道:“说着还赏了姑娘两匹缠枝莲的缎子呢。”
红玉心下透亮,那缠枝莲的缎子本就是自家大爷自江南带回来的,往东跨院送去了不少。大太太说了这等话儿,又将此物赠给了二姑娘,定是存心要撮合二姑娘与自家大爷啊!
只是……是不是太迟了?宝姑娘上回既能扮了主母做派,料想私底下必与自家大爷情意深重,二姑娘这会子半路杀出来,说不得讨不得好儿反倒惹了一身不是。
只是红玉素来是个会说话儿的,如今陈斯远婚事也不曾真个儿敲定下来,因是便笑着低声道:“原是我们大爷有福啊。”
司棋便鼓动道:“你也知我们姑娘素来是个脾气好的,”往内中瞥了一眼,道:“若这事儿成了,来日还能少了你的好处?”
红玉笑着摇头道:“我们大爷素来是个有主见的,我可不敢胡乱多嘴。”
司棋就道:“也不要你说什么,咱们素日里有些眼色,那就什么都有了。”顿了顿,又道:“我们姑娘再如何也是公府出身,可不比那起子没出身的商户强了百套?”
红玉悚然,自家大爷与宝姑娘的事儿传出去了?
正待探寻,忽而外间传来说话声儿:“哟,今儿好热闹啊。”
红玉抬眼,便见宝姐姐领着莺儿行了进来。
红玉心下咯噔一声儿,暗道自家大爷昨儿一准做了亏心事儿,‘二木头’转了性子好容易来一回,谁知正巧被宝姑娘撞见……这往后可有的瞧了!
当下紧忙撇下司棋,红玉往门前迎去:“宝姑娘来了?可是凑巧,二姑娘才来问我们大爷借书稿,宝姑娘便来了。”
宝钗娴静笑着道:“家中老亲想办个膠乳工坊,寻了妈妈求肯,妈妈便打发我来寻远大哥计较……好歹是老亲,那膠乳再是紧俏,也总要拨付一些答对了。”
此时五儿早往内中传了话儿,陈斯远便与二姑娘迎春一道儿来迎。
宝姐姐与红玉说着,正与二人在正房前撞在一处。宝姐姐扫量迎春一眼,便笑着道:“早知二姐姐也在,我合该迟一些再来的。只是妈妈催得紧……没耽误二姐姐的事儿吧?”
迎春笑着道:“我不过是寻远兄弟借书稿,如今已借到了,正要回呢。宝妹妹既有正经事儿,那我就先回了。”
宝钗笑道:“我才来二姐姐就要走,这可不好,瞧着倒像是我赶了二姐姐一般。”
迎春也笑道:“既得了物件儿,再不走可不就成了恶客?”又扭头与陈斯远道:“远兄弟潜心攻读,可也不好累坏了身子骨。素日里若是烦闷了,不若去我那缀锦楼下一局棋,解解闷也是好的。”
陈斯远含糊应下,迎春又道:“如此,我便走了。远兄弟、宝妹妹留步,都是自家姊妹、兄弟,往后也别送来送去的,没得让人觉着外道。”
说罢点了司棋、绣橘两个,挪动莲步而去。
过得花牍,司棋忽而冷笑一声,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姑娘来的时候她也来……姑娘说她是不是故意的?”
绣橘这会子也反应过来自家姑娘的心思,若是自家姑娘果然嫁了远大爷,那自然是极好!论人品、才俊,这府中的男子又有哪一个比得上远大爷?
因是绣橘便同仇敌忾道:“这四下都是得了薛家好处的丫鬟、婆子,说不得哪一个就做了耳报神。想要瞒过……只怕不大容易。”
司棋蹙眉思量道:“那耳报神再多也进不得东跨院……下回远大爷往东跨院去,姑娘不若也去?”
迎春闷声没言语。她既拿定了心思,便再不会改易,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这会子虽心下怦然乱跳,却隐隐泛着一股子快意!隐忍这般多年,原来表露心意竟是这般畅快!
绣橘又道:“常言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三姑娘素来主意多,我看不若寻了三姑娘讨个主意去?”
司棋蹙眉道:“三姑娘瞧着更亲近宝姑娘,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我看啊,与其问三姑娘,莫不如去问邢姑娘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迎春忽而想起上回对弈时邢岫烟若有若无的点拨,顿时起了心思……
却说另一边厢,那宝姐姐目视迎春行得远了,忽而嘀咕道:“二姐姐如今不同了呢。”说罢又意味深长的瞥了陈斯远一眼。
陈斯远挠挠头没言语,心下也委屈得紧——二姐姐自己找上的门,他总不好当面赶人吧?
二人一并进得内中,不待莺儿寻由头,红玉、五儿两个便极有眼色地去了外头。
宝姐姐先行说过正事儿,不过是有薛家故旧寻上门来,求肯一些膠乳份额罢了。这膠乳都是随行就市,卖谁不是卖?陈斯远自无不可。
待说过此事,陈斯远紧忙关切道:“妹妹今儿个瞧着大好了呢。”
宝姐姐笑着白了其一眼,心下如何不知他是想将先前的话头遮掩过去?宝姐姐虽心下吃味,却也知此事怪不得陈斯远。
莫说是东西两府,便是将其放在京师,论及品貌、才干,又有几人越得过陈斯远去?
如此,前有王云屏相看,后有二姐姐登门,本就在情理之中。那王云屏一事业已揭过,至于二姐姐迎春……虽方才瞧着略有不同,如今又有邢夫人做靠山,可宝姐姐又岂会怕了她?
面前的良人早两年便是个贪花好色的,如今收拢的姑娘多了,这才略略收敛。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二姐姐单论颜色便输了自个儿一筹,又哪儿来的底气与自个儿争?
说实在的,比起去争宝玉那等不知上进、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争陈斯远这等才俊,反倒愈发让宝姐姐跃跃欲试呢。
如今不怕旁的姊妹,宝姐姐最担心的是外间有权贵相中了陈斯远,开出陈斯远不忍推拒的条件,那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多想无益,现下她只盼着这月余光景尽早过去,待妈妈探寻了姨妈的心思,自个儿也好早早儿与他定下来。
宝姐姐心思多,情知这偶尔吃味是情趣,吃味多了便难免惹人厌烦,因是绝口不提方才二姐姐来访之事,只笑着说起了这两日情形。
“——闷了两日,今儿个一早才好转,林妹妹便寻了来。”
“林妹妹去了?”
宝姐姐道:“说来便促狭,她竟学了你,自个儿缝制了口罩,主仆三个都戴了上,遮了小半张脸儿说话。后来实在憋闷不住,到底将那口罩扯了去……是了,我还将荷花宫花送了她,林妹妹高兴得当面儿就贴在了鬓上。”
她一面儿说着,一面儿见陈斯远杯中空了,便起身提了茶壶,凑过来为陈斯远斟了茶水,又戳在其近前道:“林妹妹闹了半晌才走,我正不知另一朵兰花送给谁,谁知出来便撞见的邢姐姐。”
陈斯远道:“那倒是巧了。”
宝姐姐噙笑道:“可不是?我见邢姐姐鬓上素净,便将那兰花送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