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怔楞之后，宋延钊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种名为苦涩的东西：“建州输得不冤啊！”</p>
“我在南都见到了强壮的士兵，见到了团结的官员和民心，李氏的年轻一代里，连女孩子都开始试着独当一面，这样的对手，建州要怎么去战胜呢？”</p>
“与其将来战败受戮，生灵涂炭，不如寻求一个体面，富贵离场。”</p>
李元达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宋延钊神色恳切的与他对视。</p>
终于他微微一笑，继而道：“此时朝廷尚在，去节度使名号这种事，还是免了……”</p>
宋延钊点点头：“既如此，便请节度使选人前去管制建州吧。”</p>
李元达由是笑意更深：“建州尹今日为建州所做的，建州的百姓都会记住的。”</p>
宋延钊手扶膝盖，有些疲惫的站起身来，苦笑道：“不是千古骂名，老朽便深感庆幸了。”</p>
他离开了。</p>
李元达反而有些遗憾：“真没想到，建州居然不战而降了。”</p>
许景亨打门外进来，肩头尤且有赶路沾染上的尘土：“不奇怪，知道自家是鸡蛋，怎么敢往石头上碰？更别说他们离南都最近，若有战事，首当其冲。”</p>
他只是回身去望了一眼宋延钊离去的背影，心有几分复杂的感触：“他承蒙席荫之父提拔，得以身居高位，今日保得席氏一族安泰，也算是不负先主了。”</p>
李元达问：“城中如何？”</p>
“李约公子初战告捷，”同时，许景亨也反问：“来日置建州如何？”</p>
李元达眼皮都没动一下：“席氏献城，可保资财五成。”</p>
许景亨问：“那建州的高门又当如何？”</p>
李元达略带诧异的反问：“这不是该叫他们考虑的问题吗，怎么来问我？”</p>
席氏能够得以保全一半身家，是因为主动投降，且向来行事也不算残暴无道，换言之——即便如此，他们都得吐出来一半，别的人家，你们就好意思在那儿干看着？</p>
许景亨听得失笑：“也叫他们送一半家财出来？”</p>
李元达回以笑容：“可以叫他们试试看啊。”</p>
……</p>
李约此次出兵，在旁人看来，深有些杀鸡却用牛刀的意思。</p>
区区几十户胥吏而已，居然也要出动足足一千骑兵？</p>
只是前后分别带队的李约和李平知道，他们从中收获了什么。</p>
战前的动员和军械的筹备，如何封锁消息，着人把守何处的街道，先从何处发作，如何迅速控制住宅院</p>
，这些全都是学问。</p>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把这当成一次简单的抄家，而是将其当成一场小型战役来做准备。</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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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便狮子搏兔，底下也不乏有人受伤。</p>
有户人家不知是怎么想的，家里边竟存了好些火油和箭矢，见事不好，马上引弓而发，李约手底下的人猝不及防，马匹也受到惊吓，因此伤了七八个人。</p>
而除此之外，还有两家人见事不好，逃出了家门。</p>
虽然很快就被抓住，但这无疑也意味着他们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行动，似乎并不是那么完美。</p>
“我们考虑的并不周全，一不留神，就吃了大亏。”</p>
兄弟一人立在义父面前做出检讨：“还有战前的筹备，其实也不太全面，不应该全都从府前离开的，太过于招摇了些，若事情有变，则后边的全都被堵死了……”</p>
李元达沉着脸听着，少见的没有出言抚慰，这是年轻人的必经之路，也是玉器被雕琢出来的必有过程。</p>
想一蹴而就？</p>
你当你是霍去病啊！</p>
重要的是能够从失败和缺憾当中吸取教训，这就足够了。</p>
李元达叫人取了李方妍日前送来的沙盘，带着两个孩子翻盘全局，快要结束的时候，便见许景亨在窗外张望，只是不曾入内，料想并非急事。</p>
等李约和李平走了，他才满脸兴奋的入内，却卖了个关子：“你不妨来猜猜，一口气抄了三十九家胥吏，从中得到了多少财帛？”</p>
李元达两眼发光，作激动之态：“难道有一千万万两那么多？！”</p>
许景亨：“……”</p>
许景亨一口气噎在喉咙里，脸色铁青的瞪着他。</p>
李元达哈哈笑了起来：“开个玩笑罢了，别生气啊！”</p>
又好声好气的问：“抄出来多少？”</p>
许景亨冷哼一声：“不多，共计一百四十多万两而已。”</p>
李元达脸上玩味之色顿消，郑重起来：“真是肥的可以啊……”</p>
一百四十多万两平均到每家人身上，大概是三万五六千两银子。</p>
千万别觉得这个数额小，公候府上办一场体面的婚事，有个一万两也足够了！</p>
而这群胥吏甚至于连品阶都没有，又是从哪里攒出来如此巨大的一笔财富？</p>
许景亨甚至于不由得想——这才是三十九家胥吏，要是……</p>
不成，不能再想下去了！</p>
他只是坚定了语气，说：“商税的事情，趁热打铁，马上就公布出去！”</p>
……</p>
所有进出南都的客商，都能看到张贴在南都城外的巨大告示，走南行北的人，不识字怎么行？</p>
“自即日起，凡入城贸易之人，视其货物种类、重量、交易对象的等事项的不同，分别征收税款……”</p>
客商们看到一半，心肝脾肺肾便齐齐颤抖起来，因为这很像是割肉前的预热。</p>
可是再往下看看……</p>
“除税部之外</p>
，若有对往来南都客商征收税款者，可往税部检举告发，若事得证，则可适度减免部分税款，若事系作伪，蓄意诬告，亦有惩处……”</p>
他们迅速算了笔账，发现对自家来说，这新税法的颁布，好像反而是好事？</p>
他们不怕收税，只是怕重复的收税和无休止的敲诈，而此事一旦以制度的形式被固定下来，且能够得到严密实施的话，谁又会不举双手赞成呢？</p>
“税部？”</p>
有个刚出城的客商面露思索：“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p>
因为这条新鲜出炉的律令，南都城内如今已经炸开了锅。</p>
“这是要掘断我们这些胥吏的根啊！”</p>
有人愤慨至极的聚集到了一处：“就靠着那点微薄的俸禄，难道足以养家糊口吗？我们替官府承担了那么多的公务，最后却被一脚踢开，连残羹冷炙都不许我们用！”</p>
“早就该知道的，早在节度使对户班动手的时候，就该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了！”</p>
胥吏们义愤填膺，有的人想要殊死一搏，有的人想要罢工抗议，还有的暗中观望，更有甚者从中看到了希望。</p>
汪大头劝说自家几个找上门来的故旧：“节度使行事，从不赶尽杀绝，许先生也是个做事留一线的人，不会真的叫我们饿死的，既断了一条路，必然也会再开一条路。”</p>
胥吏里边有王八蛋，但是也有好人，有敲诈勒索客商和平头百姓的，也有秉公办事的。</p>
至于所谓的收受贿赂，其实也算是一种约定俗成，因为胥吏的俸禄的确不算太高。</p>
现下节度使和许先生决定更改旧例，天平的一端变重了，那另一端，当然也会加一点砝码。</p>
他琢磨着，危机里边未必没有隐藏着机会，或许，这就是胥吏们鲤鱼跃龙门的时候。</p>
许先生这两年陆陆续续的往衙门里填充了不少人进去，这部分人可不是作为胥吏在用的，而是作为官在用。</p>
既官可以假吏之名，那他汪大头不妨大着胆子揣测一下——有没有可能，吏也可以做官呢？</p>
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还稀罕那一点油水啊！</p>
然而，聪明人毕竟是少数。</p>
亦或者说，更多的人已经被喂得太多太饱，如今被迫再自行觅食，哪里吃得了这份苦楚？</p>
一夜串通往来，自不必言，各方势力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p>
第一日天亮之后，各部衙门点卯，底下的胥吏来了一半不到。</p>
没来的那些，客气一点的好歹告了假，硬气点的，干脆一声都没吭，直接翘了班。</p>
不是想断我们的生路吗？</p>
不妨来看看，到底是谁离了谁转不动！</p>
这要说背后无人串联，那谁信啊。</p>
许景亨收拢了各部的奏报，一页页的翻看完，又递交到李元达手上。</p>
他问：“为之奈何？”</p>
他妈的你们算老几？</p>
想骑在老子头上拉屎！</p>
李元达看也不看，一把将那一沓文书扬了，同时喝道：“李约！”</p>
但听门外传来铠甲碰撞在一起的金属声，李约手扶佩刀，大步进门：“孩儿在！”</p>
李元达大马金刀的坐在官帽椅上，神情冷凝：“这回可是开卷考试，再有纰漏，我绝不饶你！”</p>
李约两腿一并，震声道：“孩儿愿立军令状！”</p>
“很好，”李元达一掌击在案上，森森道：“去，把没来的那些都给我杀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