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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5 章(姜丽娘(中)...)

杨氏在前,姜宁在后——这还是姜丽娘第一次见到嫂嫂杨氏脸上出现如此盛怒的表情。</p>

她见状就知道不好,只是杨氏甚至都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近前,劈手先给了芳娘一记耳光!</p>

她还要再打,姜宁赶紧把妻子拦住:“徽娘,你先冷静一下……”</p>

杨氏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眼眶便慢慢的红了:“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如何的牵肠挂肚?!”</p>

“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了,却因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赔礼道歉!”</p>

芳娘捂着脸,低头不语。</p>

姜丽娘也柔声劝慰:“嫂嫂且息怒,芳娘还小呢,她又没往别处跑,就是到这儿来找我玩儿罢了……”</p>

杨氏别过脸去擦泪,却怎么都擦不干。</p>

姜宁温声规劝妻子,又给妹妹递了个眼神,叫她也赶紧劝劝芳娘,给姐姐服个软。</p>

姜丽娘只想叹气。</p>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p>

到底是谁有错?</p>

杨先生吗?</p>

可他其实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女儿找了个夫婿罢了。</p>

以当代的标准,没人能够因此指摘他。</p>

杨氏有错吗?</p>

她气恼妹妹乱来,心疼鳏居多年,又因为婚事作罢要求低头致歉的父亲,又错在何处?</p>

芳娘有错吗?</p>

她不想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有错吗?</p>

本质上还是父母对于孩子是否具有绝对的支配权罢了。</p>

姜丽娘不能违心的说芳娘有错。</p>

否则,她就应该马上听费氏的话成婚生子。</p>

可是,可是……</p>

唉。</p>

因为这件事情,第二天姜丽娘无心上班,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在房间里躺了一天。</p>

哪成想天还没黑,嫂嫂杨氏便又来了,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起来,神色极为憔悴。</p>

她恨声道:“这个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p>

姜丽娘心头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p>

再听杨氏说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后的经历。</p>

杨家人彼时都没有歇息,芳娘先是经历了一场三堂会审,然后又给关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叫静心反思。</p>

杨氏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闷着头不说话,就怕她错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里的剪刀丝带什么的都给收起来,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p>

“使女看了几次,都跟我说她一个人脸朝里躺在塌上,我觉得不对劲儿,亲自去看,这个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啊!”</p>

别说杨氏亲眼所见,姜丽娘此刻听闻,也觉胆战心惊!</p>

她颤声问:“那芳娘——”</p>

“亏得我发现得早,才救过来了!”</p>

杨氏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寝,她握住姜丽娘的手,哽咽着叫了声:“妹妹,我是劝不住她了,那个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说的话她肯听,跑出来也记得来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顾看她几天……”</p>

姜丽娘听到此处,心头竟然一松。</p>

她马上应下:“好,就叫她留在我这儿吧!”</p>

……</p>

芳娘就这样成了姜丽娘的助手。</p>

她年纪小,人又聪明,学东西也快,离了杨家,倒是在此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p>

姜丽娘欣慰之余,更觉萧瑟。</p>

她自己知道,伊甸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芳娘,终究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p>

芳娘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养的,感激之余,难免会觉得奇怪:“丽娘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p>

姜丽娘告诉她:“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也会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儿,但起码现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别人的上位者。”</p>

……</p>

芳娘的事情,姜丽娘也好,姜宁夫妻俩也好,都不约而同的隐瞒了姜满囤夫妇俩。</p>

毕竟在当下而言,这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p>

所以当费氏听闻儿媳妇的娘家妹子在女儿那儿久住,乐不思蜀之后,私下里跟女儿嘀咕:“可别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儿给带坏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还得了?!”</p>

姜丽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是没听见,照旧我行我素。</p>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去了。</p>

……</p>

她其实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姻缘。</p>

即便多年之后再去回想,姜行也觉得,那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p>

那时候诸多经了姜行之手的发明创造已经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响彻四方。</p>

世人提起她的时候,终于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后的妹妹,而是会用她来介绍前两人。</p>

名士石筠?</p>

他你都不知道?</p>

那可是姜行的老师啊!</p>

姜皇后知道吗?</p>

那是姜行的姐姐!</p>

圣贤之说离民间太远了,而皇后又太过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会知道切切实实改变了他们生活和命运的人。</p>

平整的道路,光洁的玻璃,开在大江南北的工厂,还有价格较之从前暴跌、平头百姓也可以品尝一二的糖果,从前闻之色变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广之后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p>

姜行在侍中之职外,终于还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后来又升为南阳翁主,甚至于她还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业业的芳娘求了一个官职。</p>

而她遇到博阳侯,则是在泗水边。</p>

彼时姜行刚刚在随从们的陪伴下视察完新开设的工坊,又应本地书院所请就地讲学,结束之后有人送了名帖给她,她以为是学生发问,打开去看,却是一首短诗:</p>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p>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p>

姜行的目光在最后八个字上转了几转,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p>

再一抬头,就见远处江水边站着一个青年,小麦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见她看过去,咧开嘴一笑,牙齿雪白。</p>

那是姜行第一次见到博阳侯,却不是博阳侯第一次见到她。</p>

彼时姜行其实是有一点欣慰的——世间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p>

就这么认识,继而熟悉下去了。</p>

那年姜行二十四岁,是费氏口中的“老女”,博阳侯二十一岁,是姜行眼里的嫩草。</p>

费氏听闻此事,喜得见牙不见眼,几乎是捏着女儿的耳朵叮嘱:“我进宫去问了,皇后也说博阳侯府是忠厚人家,儿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千万千万——”</p>

姜行笑着答应了。</p>

直到她往博阳侯府去拜会博阳侯的祖母刘老夫人。</p>

刘老夫人诚然是主母风范,声色和蔼,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出来,她很中意姜行。</p>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才柔声同姜行说:“在外边抛头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里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情?从前也便罢了,以后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闹了。”</p>

又说:“他父亲去得早,又是世代单传,我挺着一口气活在世上,只等着抱重孙了!”</p>

姜行如同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几乎愕然当场。</p>

几瞬之后,才低声道:“怎么能撒的开手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p>

刘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给下人去做,便也是了。从前经营那些,是为求一个美名,现在你既有声望,又有封爵,还去操持那些卑贱之人做的事情,岂不是失了身份?”</p>

姜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p>

为了求一个美名……</p>

卑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p>

原来是这么看她的啊。</p>

可她真的不是。</p>

她是真的,真的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p>

这个时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是什么呢?</p>

带着皇后之妹、南阳翁主的光环,风风光光的嫁入侯府,做当家主母。</p>

再生几个儿子,好好经营庶务,叫儿子跟太子打好关系,将来出将入相,搏个满门荣耀。</p>

“我不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才做这些事的。”</p>

她在心里这么说。</p>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风光无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认定的普世价值观又算什么?”</p>

“姜行,又是谁呢?”</p>

她向博阳侯致歉,退了婚。</p>

博阳侯很难过,也很黯然:“为什么呢?”</p>

姜行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办法放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p>

博阳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强笑着说了句:“没关系。”</p>

他主动承担了退亲的责任,对外说是自己的过错。</p>

费氏闻讯之后,实在气不过,想要上门去问,姜行叹一口气,将实情告知。</p>

费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丽娘,你是不是疯了啊?!”</p>

她揪住女儿的衣领,痛哭着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害你吗?这么好的人家,你以后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纪去给人当填房吗?还是自己一个人老死?!”</p>

姜行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p>

姜宁夫妻在旁边打圆场:“娘,您别担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们也养得起……”</p>

“你们闭嘴!”</p>

费氏厉声道:“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现在你们善待她,以后侄子能善待姑母吗?侄孙能善待姑祖母吗?!血缘越来越远,早晚都会淡掉的,她没有亲生骨肉,以后该怎么办?!”</p>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啊——儿啊,你在想什么啊!”</p>

姜行默不作声的出了门,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庄园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p>

最开始的时候,她戏称这里是一对一精细化制造的牢笼,在这里生活,是坐牢式上班。</p>

但此时回头再看,其实这里才是她随时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园。</p>

还是上班吧,上班好啊。</p>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细雨,她还没进门,就被杨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说是家里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别处逛逛,明日再回也可。</p>

姜行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来拦自己?</p>

难道是博阳侯府的人?</p>

不,他们做不出这种事情。</p>

再则,如果真是博阳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发人去叫自己了。</p>

既然如此,那是为了什么?</p>

姜行觑着前来的使女,却不发话,眼见着对方的神色愈发惶恐,而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p>

到底还是回去了。</p>

刚一进门,姜行就嗅到府里边传来异样的气味,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其中又掺杂了什么东西,辛辣又刺鼻。</p>

她进了前院,终于知道府里边是在摆什么架势了。</p>

姜宁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冷冷的看着那个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雾,然后神神叨叨的开始绕着自己跳舞。</p>

噢,是驱鬼的神婆啊。</p>

姜行平静的对上了母亲费氏的眼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裹挟着担忧、愤懑,还有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未来的不安与彷徨。</p>

姜行能说什么呢。</p>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驱鬼舞,才转身离开。</p>

长安的街巷那么多,路那么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p>

可是她已经有点累了。</p>

姜行蹲在一座石桥边,两手抱膝,小声的哭了。</p>

细雨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p>

姜行抬头去看,就见裴仁昉手中撑一把伞,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p>

她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你怎么在这儿?”</p>

裴仁昉说:“我府上的人出去办事,看见你母亲去请人,我闻讯便觉得不好,赶过去也晚了,一路找了过来。”</p>

姜行又哭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脑袋也坏了啊?”</p>

裴仁昉却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p>

那把伞撑在她们两人头顶,笼罩出狭窄的一方空间。</p>

她用手帕给姜行擦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也是一个被鬼上了身,又坏了脑袋的人啊。”</p>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p>

“喂,小行。”</p>

然后她就听裴仁昉说:“我们成亲吧?”</p>

姜行犹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p>

裴仁昉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他算个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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