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窦敬，说一切都是场误会，是天子设计让你我反目、毛绰殒命？</p>
窦敬不会相信的。</p>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p>
人会下意识的相信给自己带来最大利益的那个人。</p>
天子给窦敬什么？</p>
非穆氏而封王，窦家五子封侯，赐钱一亿，准许窦敬使用天子的仪仗……</p>
这已经是人臣的极致，赏无可赏了。</p>
即便再换一位天子，在不主动禅位的前提下所能够给予窦敬的，也就是这些了。</p>
而他潘晦能给窦敬什么？</p>
告诉他天子并非表面上那样荏弱，实际上正在对窦氏一族虎视眈眈，赶快将他废了拉倒？</p>
潘晦用脚后跟，都能想到窦敬的想法。</p>
——将当今天子废了，你潘晦来把我窦敬丢掉的待遇补上吗？！</p>
——你潘晦的党羽刚刚在天子面前匿名告我窦家的状，现在又施展诡计，想让我自断臂膀，将支持我的天子废黜？</p>
——你究竟是在揭穿天子的真面目，还是想以废帝之事打压窦家，使得天下群起攻讦于我？！</p>
而潘晦出于自身利益，也无法跟窦敬讲和。</p>
就算那封奏疏不是毛绰上的，就算毛绰的死是出于天子设计，可这一切都无法将事实抹煞，那就是——公然杀死毛绰的凶手，是窦家的门客！</p>
而他，潘氏派系的党魁、毛绰的表哥，怎么能在窦家门客将毛绰杀死之后，跟窦敬讲和？！</p>
“只给我留下了一条路啊……”</p>
潘晦很快便定了心意，只是目光远眺灯火通明的未央宫时，不免心生感触，唏嘘良多。</p>
当日新帝继位，他心里或多或少有所轻视，等到新帝大力尊崇窦敬之后，那轻视便尽数转为了蔑视。</p>
以地事秦，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p>
以权势事窦敬，又岂非如此？</p>
但是现下再看，却发现未央宫中那位看似愚鲁的天子此行之后更有一层深意……</p>
……</p>
潘晦在那中年内侍的带领下进入未央宫后殿，就见天子正跪坐于坐席之上，静心习字。</p>
他再不敢有从前的轻视之意，扑通一声跪伏下去，以头抢地：“臣有罪，臣万死，伏请陛下宽宏，加恩饶恕！”</p>
“尚书令，不要太拘束啦！”</p>
朱元璋笑容和善，语气温和：“朕难道是那种随随便便对朝臣喊打喊杀的君主吗？”</p>
空间里的皇帝们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p>
朱元璋置若罔闻，又问潘晦：“尚书令这个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想禀告啊？”</p>
天子如此和颜悦色，潘晦反倒心头战栗，丝毫不敢显露释然之态，只继续维持着叩头的姿势，谦恭道：“臣有罪，之前在大殿之上，臣没有说实话。”</p>
朱元璋疑惑地“哦？”了一声。</p>
潘晦遂道：“褚道隆，那名暗中窃取朝臣奏疏透露出去的尚书并不曾自尽，他还活着，甚至于……”</p>
他露出迟疑的样子：“甚至于吐露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来。”</p>
朱元璋听得皱起眉来，正色道：“是什么事情啊？”</p>
潘晦便从袖中取出一份供状，双手递呈上去：“此人亲口供述，他受窦大将军指使窃取奏疏，任何不利于窦大将军的指控都无法被递到陛</p>
说到此处，他眼底流露出愧疚不安的神色来：“臣万万不曾想到，窦大将军居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收买郎官阻塞天子视听，狂妄到了这等地步，实在令人心惊！”</p>
朱元璋变了脸色，匪夷所思道：“窦大将军……怎会如此？！”</p>
他难以置信道：“这，果真是窦大将军做的吗？”</p>
潘晦声音肯定：“千真万确！”</p>
“朕一直以为，大将军是本朝的周公……”</p>
朱元璋神色黯然，难掩伤怀：“不想他竟行如此悖逆之事。”</p>
潘晦小心的觑着天子面色，试探着道：“既然如此，陛下可要将其明正典刑？”</p>
朱元璋眉头皱起，神色迟疑：“大将军，他对朕有着匡扶之功啊，怎么能因为一个郎官的指控，便使其坐下如此大罪？”</p>
潘晦：“……”</p>
潘晦：“那，那陛下可需要臣暗中监察窦氏一族一二？”</p>
朱元璋：“嗯，怎么不需要呢。”</p>
潘晦：“是否可以请陛下赐臣一道密旨，方便臣侦办此事？”</p>
朱元璋：“啊？这，不好吧……”</p>
万一事败，又或者泄露出去，朕怎么往外甩锅呢。</p>
潘晦：“……”</p>
潘晦：“…………”</p>
陛下你这个样子臣很难办啊！</p>
你既不明着说想要处置窦氏一族，又不给臣便宜行事之权，甚至于连监察之事都说得模模糊糊——你这样叫臣怎么为你尽心？</p>
他心下郁卒，又不敢做声，只得吞下苦果，打落牙齿和血吞。</p>
嬴政都不由得说了一声：“好惨。”</p>
“噫，”李世民道：“老朱你现在好像一个渣男啊！”</p>
李元达：“兄弟，自信点，把‘好像’去掉吧！”</p>
刘彻嘻嘻笑了起来：“渣男都是这样的啦——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p>
对于老伙计们的评价，朱元璋只是笑。</p>
事实上，能名留青史的皇帝，有几个不是面厚心黑的？</p>
他当然不会留下窦敬，但是想将其处置掉，是要有策略的。</p>
窦敬擅权，最大的依仗是什么？</p>
是他掌控的太尉之位，是他手中的兵权，他可能在舆论上一败涂地，但是他拥有掀桌子的铁拳力量！</p>
真把他惹急了，他完全有率军逼宫的能力！</p>
虽然穆氏国祚未尽，如此一来，紧随其后的必然是天下共同勤王，但就算是勤王大军把窦敬抓起来千刀万剐了，也无法使被杀的天子复生了。</p>
既然如此，朱元璋该怎么做呢？</p>
其实很简单啊。</p>
赏赐。</p>
厚赏。</p>
直到赏无可赏！</p>
他赏赐的越多，窦家承受的舆论压力就越大，短时间内窦敬篡国的可能性，反而被压缩到了最低。</p>
他赏赐的无尽多，多到后来的继位者不可能比这更多，也就彻底的将窦敬绑架到自己的船上——你废掉朕，再立别人，别人也不可能给你更多，你还要因为废立天子被天下人骂，甚至被群起而攻之，何苦来哉？！</p>
同理，如果别人在你窦大将军的眼皮子底下把朕害了，那你上哪儿去找一个像朕一样无尽封赏你的天子？</p>
大将军，你得保护朕啊！</p>
天子吝啬于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是朝堂之上一言九鼎的权臣。</p>
当天子倾尽所有赏赐的时候，窦大将军也不过是天子的看门狗而已。</p>
世间还有比这更忠心、更有能力的狗吗？</p>
没有！</p>
天子虽无权柄，却可夜夜高枕无忧！</p>
只是这法子虽好，一不小心，便会反噬。</p>
狗吃的足够饱，彻底消化掉肚子里的肉之后，是会反噬主人的。</p>
而主人要做的，就是在这条狗彻底消化完之前，积蓄起足够的力量……</p>
将其一击毙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