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5章 在陛下抵达南衙前,把血洗干净
张居正其实特别不喜欢皇帝暴戾,因为这会影响陛下日后的评价,这种影响,很容易让皇帝在晚年的时候顾此失彼。
人年轻的时候,不觉得身后名有什么重要的,但人一老,想法就会改变,王崇古四处留名,一个崇古驰道,一个崇古奖,一个崇古堡,都是他对自己身后名的狂热追求。
支撑王崇古走到现在的,除了家族的荣耀,还有就是自己史书上的评价了。
大明不讲长生,但讲以名长存。
所以,年轻人的血是热的,年老者的血是凉的,张居正反驳陆树声,老人的血也可以热,可毕竟是少数。
既想要新政可以成功,又想要大明江山永固,还想要身后名,天下好事,不可能让人都占了。
这个矛盾,其实张居正讲过无数次,那就是克终之难,第一个克终之难,是汉武帝,晚年的巫蛊之祸,把大汉最后的政治稳定性,一个监国二十年的太子斗没了;第二个是唐玄宗,第三个就是嘉靖皇帝。
但事已至此,只能杀人了。
“先生,你信不信,越杀,这些自以为是这片土地主宰的人,就会越怕;越杀,他们越是歌功颂德;越杀,他们越会自己学会忠君体国。”朱翊钧打算坐小火车,前往北大营操阅军马,他没上车前,忽然对张居正说了下自己的判断。
“额,臣不明白,他们又不是贱骨头,怎么可能越杀越怕越怕越歌功颂德越忠君体国呢?”张居正一脸的迷茫。
这骨头得多贱,才能贱成这样?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乐,他笑着说道:“先生是弘毅士人,自然理解不了他们的想法,先生说得对,这帮人,就是贱骨头。”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有的时候比人和狗的差别还要大,历史证明,江南的士绅官僚这个阶级,就是这样的贱骨头。
大明亡了,天下亡了,建奴破开了山海关,开始举起了屠刀,杀的血流成河,杀的血流漂杵,这些江南的士绅官僚们,也不敢搞党争了,也不再用儒家天人感应那一套,去约束挟制君王了,也没人喊与民争利了,更不敢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人了。
在鞑清,别说骂皇帝,你说句清风不识字,九族,甚至连亲朋好友的九族,都给你一锅端了。
杨廷和、杨慎可是喊出过‘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带着229人就跑到左顺门逼宫去了;
到了海瑞,直接骂道爷,嘉靖嘉靖,家家皆净,到了袁可立,直截了当的骂万历皇帝是‘是非倒置,贤奸混淆。究使忠者含冤,直者抱愤,岂应天之实乎?’,你这个天子想做就好好做,不想做,就直接死了算了。
袁可立是连续两次上奏,还不是海瑞一次抬棺上谏,第一次袁可立就问万历皇帝‘国是日非,可畏矣!’,国朝每况愈下,你万历皇帝都不害怕吗?
袁可立被罚了一年俸禄,他立刻第二次奏疏,问万历皇帝,岂应天之实乎?你干的事儿,老天爷知道吗?
可是到了鞑清,一朝三祖,哪个士大夫,敢说一句话鞑清皇帝的不是?
“先生,要不要打个赌?”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看这屠刀举起来之后,这些家伙,会作何反应?”
“臣不跟陛下赌,不过臣倒是想看看,另外一种方式,能不能让他们听话。”张居正立刻摇头,他才不上当!
大明仁善了两百年,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试试看,至于陛下所说的越杀越忠诚这件事,张居正仍然不能理解其中逻辑。
张居正又不是贱骨头,他当然无法理解了。
“那就看看再说,朕去北大营了。”朱翊钧上车继续操阅军马去了。
“恭送陛下。”张居正俯首,送别了小火车,直到小火车转弯之后,张居正才站直了身子,听着远去的汽笛声。
张居正也不知道皇帝陛下哪来的热情,操阅军马这么辛苦的事儿,居然干了这么多年。
关键是,这么多年,陛下也不腻,还这么有精神。
操阅军马是祖宗成法,永乐七年二月初三日,朱棣北伐,令礼部制定的《皇太子留守事宜》,在第二款内外军机事中,就明确规定:其皇城四门各城门守卫围宿,比常时,皆须增拨官军,仍每日操阅军马。
朱棣告诉朱高炽,他去北伐了,皇城的四个门的城门防卫,一定要加强,平日要时常调拨官军换防,而且每天都要去操阅军马,不得延误。
至此,朱高炽一个大胖子,爬也得爬到京营去看看,每天都让军兵们认一认人,他就是皇太子。
但朱棣一死,朱高炽、朱瞻基就不怎么去军营了,到了正统年间,朱祁镇的母亲孙皇后以皇帝年少为由,彻底停了操阅军马之事。
这个祖宗成法,在万历三年,皇帝十三岁的时候,再次重启。
当时张居正送皇帝上马的时候,其实就是请皇帝以皇权的名义,为振武背书。
就像是万历二年重启了‘廊庙陈民念,丹墀问政典’这个祖宗成法,张居正其实也不认为皇帝有这个心情,会一直对穷民苦力的穷苦生活有兴趣。
朱高炽是没办法,亲爹是马上皇帝,让他操阅军马,就是爬也只能爬着去,朱棣一走,就不怎么去了,朱瞻基也不喜欢去,新鲜了不到三个月,就再也没去过了。
天生贵人,哪里能吃得了军伍这个苦?
但这份苦,陛下一吃就是十七年,从万历元年正月二十日开始,从没有懈怠,关键是兴致满满,每次去都不是愁眉苦脸,而是心情极好,兴高采烈的前往。
皇帝去操阅军马,可不是走个过场,露个脸就结束了,而是真的在训练自己,走过场可以理解为皇帝为了掌握军权,如此辛苦,其实没必要。
从戚继光到普通军兵,早就没人敢考成皇帝的武功了,肯每天去京营露个脸,军兵已经很开心了。
毕竟,陛下每天都去,代表着,陛下心里有我。
张居正佩服皇帝这份毅力,万历元年正月十九的那场王景龙刺杀,给陛下留下了太多太多,身不由己的恐惧。
朱翊钧之所以对戎事如此兴致勃勃,完全是因为…又菜又爱玩。
朱翊钧是知道自己没什么指挥才能,但又想参与其中,只能用这种方式,代为补偿自己的遗憾了。
“熊廷弼,打赢了朕,你就能去倭国了,若是连朕都打不赢,你去倭国也是找死。”朱翊钧带好了护具,特意换了木刀,对着熊廷弼比划了起来。
袁可立站在校场外,有些呆滞的看着周围,戚继光、李如松、马林、麻锦等将领,带着此番征战倭国晋升的武勋、武将们,站在校场旁,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纷纷叫好,每个人都非常期待。
袁可立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陛下操阅军马,居然是这种氛围,这怎么看,大明京营才是反贼的老巢才对!打皇帝这种事,不阻拦,还要叫好?
熊廷弼什么水平,袁可立非常清楚,这就是个天生的武夫。
二十岁的熊廷弼,虎背熊腰如同熊罴,胳膊跟树一样的粗,巴掌比脸还要大。
“陛下,这…”熊廷弼完全没想到这次的角力,居然是跟皇帝对打,哪怕是李如松亲自下场,熊廷弼都有信心,但跟皇帝打,不是打不过,是这里面的度,没法掌握。
“唯唯诺诺,成何体统,骆思恭,给熊廷弼做个表率。”朱翊钧知道熊廷弼不敢出手,直接让骆思恭做榜样了,这小子下手不留情。
骆思恭站在朱常治旁边,听闻皇帝让他上场,看了眼周围的环境,立刻放心了下来,这里是北大营武英楼的校场,周围是浴血奋战刚刚获得了丰厚封赏的武勋,他又看了眼朱常治,皇长子的眼神里充斥着跃跃欲试。
朱常治起初不想习武,觉得苦,但是跟着皇帝来了几次之后,逐渐喜欢了习武,捡一根很直的木棍都能当剑耍的年纪,舞刀弄枪,对小孩子的诱惑很大,过了最初的不适,很快就积极了起来。
骆思恭去换了甲胄,下场后跟皇帝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
骆思恭不是皇帝的对手,在武道的天赋上,骆思恭稍逊一筹,当初他站桩都站不过皇帝,时日一长,这种差距就变得明显了起来,二十个回合,骆思恭就赢下了五场,这里面还有三场是皇帝刻意放水,不让骆思恭丢了面子。
戚继光在场外,不住地点头,他打了快五十年的仗,带兵无数,一眼就看出来了,皇帝和骆思恭都没有偷懒,在他离开这三年时间,陛下依旧是坚持不懈。
让戚继光客观的评价下皇帝的武功,抛开皇帝的身份不谈,皇帝的水平也就是陷阵先登之上,悍将之下,而且陛下的耐力很强,擅长久战,如果在蔚山战场,也可以做到九进九出,攻克山城。
在场的悍将,都能打得过陛下,但在场的将领可没人敢像骆思恭那样,下手没轻没重,打坏了陛下,谁来发饷?
皇帝的身份是不能抛开不谈的,这和抛开事实不谈没什么区别了。
“陛下,臣僭越了。”熊廷弼有些无奈,骆思恭敢下狠手,是骆思恭知道全力以赴也打不过。
熊廷弼很清楚,自己用尽全力,陛下的面子都挂不住了。
经过简单的试探之后,朱翊钧瞅准了熊廷弼的破绽,挥刀直入,一个斜砍砍向了熊廷弼的左肋。
熊廷弼十分随意的挡住了这一刀,左手如同鬼手一样突然探出,抓住了皇帝的胳膊,左脚前踏,一个过肩摔就把皇帝摔在了地上。
朱翊钧躺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他呆滞的看着天花板,他已经很清楚实力的差距了,差距真的很大。
因为在这过肩摔的时候,熊廷弼收了力,把刀都丢了,托举了下,才没把皇帝摔得七荤八素。
“陛下久战脱力,臣侥幸获胜,胜之不武。”熊廷弼赶忙把皇帝扶了起来,给皇帝找了个理由和借口,不是皇帝武功不行,是皇帝已经打了一场,体力不济!
朱翊钧倒是不在意的站了起来,摆出了架势说道:“什么久战脱力体力不济,技不如人就是技不如人而已,再来!”
之后,熊廷弼就再也不敢胜了,陪着皇帝见招拆招的玩了十九个回合,陛下以十九比一大比分领先获胜。
这是一场十分赏心悦目的表演赛,皇帝出招果断而迅速,熊廷弼防守密不透风,水泼不进,最终完成了这一次的君臣对决。
“陛下威武!”熊廷弼真心实意的说道。
“陛下威武!”武勋们看的满脸通红,大声的喊着。
对于一个天生贵人的皇帝而言,能成为一名精锐的陷阵先登,而且耐力还领先大部分的陷阵先登,已经是历史上都排得上号的武皇帝,极其威武了。
武勋们当然要喊,这是表忠心,更是真心实意,他们清楚的知道、也清楚的看到,陛下今日武功上的成就,没有天赋,全是汗水和努力。
“行了,去了倭国,一定要小心,活着才能尽忠。”朱翊钧拍了拍熊廷弼的胳膊,十分郑重的叮嘱道:“倭国不比京师,受了伤,不能第一时间得到医治,朕等你回来。”
“臣谢陛下隆恩!”熊廷弼再拜,陛下是个很简单很好理解的人,赢就是赢了,输就输了,陛下从不饰胜,打不过天赋异禀的武人,真的不是什么耻辱。
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不饰胜,是万历维新能走到现在的原因之一。
“今天在场,人人有份,领一份烧鹅。”朱翊钧大手一挥,给了一点小恩小惠。
“谢陛下隆恩。”武勋们大声的谢恩,却没散去,而是看着皇长子和钱至忠对垒,就像当年,他们看着皇帝和骆思恭对打一样。
戚继光看了一会儿,由衷的不喜欢钱至忠,因为他从钱至忠的出招上,看到了阴鸷歹毒这四个字,不是大开大合,而是专攻下三路的阴损招数,出手不是狠辣,而是歹毒。
不仅是戚继光,围观的武勋看了一会儿,都是眉头紧蹙,钱至忠的秉性,和骆思恭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