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不懂《礼记》,看起来有点离谱,但非常正常,不要让专业人士管他们擅长的事,是官场的惯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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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常懂农业的不能管理农业,不懂法律的管理法务。
;;因为官僚体系的第一原则,维护自身权力,维护自身权力的重要性远高于专业事务管理。
;;一旦专业人士若掌控实权部门,可能会形成技术权威,削弱官僚系统的政治操控空间。
;;比如,万士和接受了圣训开始多读书,他后来真的擅长礼法,动辄祖宗成法,万士和成为专业人士后,很快就形成了技术权威,全面推动了礼部改革,而不是服从文官体系的稳定诉求。
;;最终弄得礼部这个清贵的衙门,变得‘腌臜媚上’了起来。
;;外行的大臣,更依赖已经根深蒂固的下属,依赖下属的建议,实际决策权就掌控在了官僚的手中。
;;不仅仅是礼部,连文华殿也是如此,皇帝不够专业,就只能听从廷臣们的建议,实际决策权掌握在了廷臣的手里,但皇帝足够专业,就会推动全面改革,来掌控权力。
;;而官僚体系的第二原则,稳定大于一切。
;;对于官僚体系而言,这个群体最大的症状,就是越拖延越高效,越费钱越便宜,越秘密越公开。
;;专业人士掌控了实权部门,就会倾向解决问题,而不是追求流程上的正确。
;;这样一来,就违背了越拖延越高效,拖字诀可是官场上的大杀器,只要我不处置,我就不会犯错,对于官僚而言,这就是对自己的高效,不犯错的高效与稳定。
;;只要拖着不办,就是对自己的稳定,对自己的高效。至于问题?那是公共问题,跟我个人有什么关系?
;;顶头上司十分的专业,对各种事情十分了解,总是一针见血的找到问题,催促做事,做的越多,错的就越多,不如拖,拖一次,十次,拖到所有人都筋疲力尽,不再关注为止。
;;专业人士对于成本的掌控有基本了解,就没有了油水的空间,做任何事都不能‘越费钱越便宜’了。
;;王崇古领的鼎工大建,就是典型的例子,他对土木之事极为了解,他从扬州知府开始就修城墙,到了宣府大同修关隘、营堡、边城、长城,对于土木的成本,包括贪腐成本就了解,总是将油水控制在底线范围内。
;;比如冯保就不敢把一个鸡蛋作价十两银子一个卖给皇帝,大兴县的县令,也没办法用一亩地产三万斤番薯糊弄皇帝,这都是专业人士对事实的掌控,让官僚体系无法利用各种漏洞,合理合法的侵吞。
;;越费钱的鼎工大建,对于参与其中的任何人,都是可以占到便宜的。
;;而越秘密越公开,其实就更好理解了,只要不公开,甚至不记录,就会稳定,稳如泰山,大明中书舍人,总是去入厕,实在是躲不了,就挑挑拣拣、颠倒顺序,让事情变得有利于自己的稳定。
;;每一个中书舍人记录万历起居注,都奉行这一金科律例,从没有改变过。
;;官僚体系的第三原则,无责任化流程。
;;通过繁琐的、精巧的制度设计,将不合法、不合规、不符合公序良俗的事情,通过流程,变得合法合规,最终达到‘没有人需要为祸患负责’的效果,你皇帝想追责?全都是无辜的,你追究谁的责任?
;;而专业人士掌控部门,这种精巧制度设计,就会失效了,因为哪里出现了问题,专业人士一目了然,知道谁在捣鬼,即便是这次不说,下次也不会再用了,这样权力就会在绩效之下失去,自己被取而代之。
;;所以,官僚体系,非常抗拒专业人士的出现,外行领导内行就逐渐成了常态。
;;万士和起初不懂礼法,他也不知道皇帝亲自探望成国公朱希忠是在降阶,也不知道全楚会馆蹭饭是一种极高的礼遇,也不知道皇帝以大将军府黄公子身份行走违背礼法,他全以为陛下孩子心性、不拘小节,纡尊降贵,长大了自然不会做了。
;;可后来万士和读书读得多了,知道了违背礼法,却不纠正,因为纠正就是自己失职,也没人说,万士和自己当然不会跳出来,告诉所有人,我这个礼部尚书不合格,连最基本的礼法都不懂,下属们都在等着看我笑话,就这么拖来拖去,拖到万士和人都走了。
;;新任礼部尚书沈鲤,在营造郊劳台查旧典,才发现,万士和留下了这么一个大坑。
;;“纠正还是不纠正,这是一个问题。”朱翊钧看完了沈鲤的奏疏,笑的前俯后仰。
;;沈鲤不纠正就是违背职业道德、专业素养、骨鲠心性,纠正就是逆上,最终沈鲤还是选择了逆上,上奏说皇帝的行为,不符合礼法。
;;“难得糊涂吧。”朱翊钧给出了批示,这种情况不是礼部的错,也不需要礼部尚书背负责任。
;;道爷修仙、先帝神隐、朱翊钧主少国疑,这么多年来,皇帝是不太活跃的,所以这些细节,礼部官员自己都忘干净了,这降阶的礼法之争,早就没人研究了,这也是万士和能糊弄这么多年的原因。
;;他知道别人不知道,他就可以糊弄。
;;这是个巨坑,无论沈鲤纠正还是不纠正,一个弄不好,就是个万历大礼议之争,为了礼法的事儿,搅的整个大明朝野上下不得安宁。
;;而皇帝降阶郊劳的曲礼,引发了对降阶之礼的钻研,朱翊钧在纠正还是不纠正之间,选择了‘还是’。
;;朱翊钧是不在意万士和这种程度的糊弄,因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自发的,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如此活跃,就为了一件事,站着当皇帝。
;;他的活动,都是为了皇权的延展,相比较早已经失效的礼法,皇权的延展更加重要。
;;朱翊钧从没忘记过自己获得军权控制的困难,他把自己训练成了一个锐卒,身体力行、十七年如一日,风雨不辍才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放弃。
;;皇帝给出了具体的批示,礼部就好干活了,皇帝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循迹而行,不过多的讨论和关注,不引起更多的争论。
;;万历十七年三月初九,大明皇帝的车驾,随着东风,终于向着天津州而去,这是皇帝十七年来,第四次前往天津州,第一次是接俞大猷回京,第二次是阅舰式,第三次是南巡,这次是接大明军凯旋。
;;天津州变得越来越重要了,这是大明京师海上的门户,而天津州的发展,也是日新月异,朱翊钧第一次去的时候,天津州还是天津卫,卫城围不过十里,民九万三千余,不足十万,而现如今,天津州作为南北交通的咽喉之地,丁口已过百万,房舍绵延不绝。
;;因为渤海湾结冰的缘故,塘沽港算不上良港,但解冻之后,仍然是千帆竟过,来自大明北方的商品,在港口和码头集散。
;;天津州没有城墙,一切城防,都是围绕着交通展开,道路、桥梁、闸口等等。
;;戚继光在战争论中讲:
;;火器对城墙的破坏力极其强大,要建设新的城镇防御体系,即就以城区为依托,与广大的附郭民舍等外围地区相结合,组成立体的、多地带的、多体系的环形的防御体系,以增强防御的韧性和稳定性,这是火炮时代的必然。
;;大明天津州、胶州湾、青岛城、松江府、宁波、广州,再到海外总督府的仁川、汉城、长崎、琉球、淡水镇、兴隆庄、密雁、吕宋、达沃、椰海城、旧港、马六甲城、大小金池、大铁岭等等港口城镇的城防建设,都是遵循戚继光战争论而营造。
;;理论上,在同等火力之下,如此营造的港口,是永不陷落的,钢筋水泥营造的罐头,争夺每一间房舍,都要付出巨大的伤亡才能推进。
;;当然戚继光也十分明确的表示,还有一种会陷落的方式,百姓给敌人指路。
;;这种城防体系是极其依赖军民协同的,一旦百姓不再支持,那这套看起来四处漏风的城防体系,就得不到足够的后勤支持,军兵不能久战,不过到了百姓不再支持的地步,这都是小问题了。
;;百姓都不支持的朝廷,泥沙俱下,甚至连军兵都难以招募了。
;;比如五代十国的前蜀国投降北宋的时候,花蕊夫人有诗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宋灭后蜀这个回旋镖,飞了167年后,正中宋徽宗、宋钦宗的眉心,等到金人铁蹄南下的时候,这汴梁城内,再无人愿意为大宋的统治阶级卖命了,最终靖康之耻,两个皇帝被俘北狩。
;;大多数情况之下,坚固的堡垒,往往都是从内部攻破。
;;朱翊钧看着天津州的种种变化,对着坐在同一节车厢里的张居正说道:“先生,等回到京师,就给天津州升府吧,地位等同于松江府。”
;;“臣遵旨。”张居正看着窗外也是十分感慨,他严重的低估了大明的发展速度,万历维新的发展,比他想象的还要疯狂,万民创造财富的能力和速度,超出了预期。
;;户部也有这种困境,每年实际岁收都要远超预期,各种增长,让王国光、张学颜都直呼不可能。
;;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不给百姓增加赋税,而国朝财政依旧充盈,这种政治幻想,从汉代时候就已经有了,但从来没有实现过,即便是说这句话的桑弘羊,后来的王安石,都没做到,张居正其实也没做到。
;;清丈,清出了天下乡贤缙绅的隐田,朝廷增加了田赋的收入,乡贤缙绅的确开始交税了,但他们一定会把这些增税变本加厉的摊派给大明的穷民苦力,朝廷每多收一两银子,百姓可能要承担上千两银子的负担。
;;朝廷一直在坚定不移的降低田赋岁收和比例,每年都在稳定的下降之中,只要还田、营庄法推行的地方,大明都有田赋上的极大减免。
;;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万历维新居然做到了,代价就是大明上下都鲜有人提到的倭奴、夷奴、黑番。
;;这些年,大明向南洋输送了近百万的倭奴、倭女、南洋姐,还有本地征伐的夷奴,波斯商人、阿拉伯商人、红毛番商人贩卖到南洋的黑番。
;;即便如此,大明皇帝对倭国的报复还没停止,按照皇帝的思路,东南倭患三十年,受倭患影响的大明百姓少数三千万丁口,倭国要还三千万的血债,才是对等报复。
;;倭国现在满打满算不到七百万丁口了,不仅还不起,还要倒欠皇帝两千三百万丁口。
;;至于大明内部矛盾引发的种种问题,皇帝也一股脑全都扣在了倭国的头上,对此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官选官、世袭官都保持了绝对的沉默。
;;如果不让皇帝把罪责扣在倭人的头上,那皇帝一定会把这笔血债扣在他们的头上,那还不如苦一苦倭人,骂名皇帝来担。
;;“陛下,大明现在日新月异,陛下提出的万历维新五事,真的能实现吗?”张居正略显出神的问道。
;;皇帝提出了万历维新的五间大瓦房,不盖好,绝不停止维新,这是一个庄严的承诺,但这个承诺有点像理想国的幻梦。
;;但张居正居然升起了一种,真的有可能实现的错觉,这看起来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在一步步的变成现实。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是自然,一定可以,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