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我仇恨你们需要什么理由?
“您刚刚提到了仇恨,很好,我非常乐意和您探讨一下仇恨的由来、积压和消弭,因为有些东西确实也困扰我很久了,我很希望通过一些有益的民间对话来给我的迷茫提供解决思路。”
方星河嘴上说着迷茫,可表情却又那么平静。
体育馆里超过20盏大灯上上下下的照在签售台上,使得光线比白日烈阳更明亮。
为了对抗强光的影响,消除平面化、校正肤色,方星河脸上化着无痕妆,这降低了他玉质皮肤的通透感,但也保护了五官的立体度。
正面的媒体区里,长枪短炮同时指着他的脸,其中有四台摄像机链接着直播信号,八台摄像机切在场内大屏幕上,方星河雕塑一半的五官轮廓同时出现在千家万户,那双深邃如幽潭的异瞳,惊起一片又一片的低呼。
他讲着拗口的中文,咬着舒缓徐进的节奏,高薪聘请的中国留学生同声传译满脸紧张,如临大敌,不得不绞尽脑汁的思考着如何才能足够精准又优雅的翻译出原意。
在等待翻译的时候,场中便会出现一点只属于方星河的空白。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他完全凝固着,微微抿着嘴,视线仿佛凝固在虚空中的某处,像倾听、像思考、更像放空,给人带来一种极致的矛盾感——既怅廖,又厚重。
粉丝们从第一个间断开始就用力捂住了嘴。
本多胜一用力拽了拽领带的扣结,他感到有些烦躁,场管里的氛围和温度,再加上那该死的衬衣,箍得他有些不能呼吸。
他用尽可能洪亮严肃的声音回道:“很好,探讨,我就是来做这个的。我是一个坦诚的人,我愿意回答你的一切疑惑。
你可能不了解我,我因为如实报道当初日军的暴行而受到过解职、谩骂、冷眼、殴打、死亡威胁等等很多不好的事情,但是这些东西从未改变过我的理想——正视历史,消除仇恨,为我们两国建立和平的基础。”
观众席上掀起一片惊呼。
来到现场的年轻方粉,大部分都不了解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她们感到惊诧。
媒体席也有一些躁动,现场的摄像机,分出一部切给这个知名的左翼斗士,他的脸和方星河的脸并排出现在大屏幕上,各自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同时照在观众们心中。
“您是一个值得敬重的人。”方星河轻轻点头,“不像我,我是一个会让人讨厌的人。”
“いいえ!”
观众席上爆发出女粉们的大声安慰:不是的!
她们恨不得拿出自己的所有来抚慰方星河,可是“少女的梦”根本没有丝毫反应,自顾自的开口,讲起了从未书写在任何文章里的过往记忆。
那是属于小方的童年记忆——大方完全消化掉但不配忘记的一些东西。
“我是一个孤儿,母亲去世得很早,父亲方同辉是一个被惯坏的巨婴,他抛弃了我和病重的母亲,去追求不受控制的自由和发达国家的幸福生活了。
要理解他是如何变成一个自私巨婴的话,就必须追溯到我的爷爷,方棠静。
我的爷爷方棠静大约出生于1923年前后,吉高官市的一个书香世家,他是家中幼子,聪慧活泼,受尽宠爱。
1931年底,整个东北全部沦陷,他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当时方家的宅院相当不错,所以第一时间被一位日本军官征用,同时被征用的还有母亲、长姐和年仅10岁的四姐,父亲和大姐夫则被当场处决,行刑方式是赤身裸体的吊在屋檐下看着妻女被侮辱。
在冻毙之前,我的曾祖父便已经被活活气死……”
方星河停顿下来,等着翻译转述。
他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媒体席,有读卖新闻、周刊新潮、NHK综合、大阪地方台……甚至是韩国的中央日报和KBS电视台。
他们追逐热点而来,像一群食腐的苍蝇。
他们将见证小方心底最深沉的伤痛,这些东西,大方从未想过要在国内用中文写下,给国人看这些没有意义,要坦白,要公开,要直抒心臆,就该在日本本土。
没人做过的事情,我来做!
方星河心里静静地流淌着伤感缅怀和沉痛,没有愤怒——现在还不到愤怒的时候。
当翻译如实译完最后一个字,场馆中一片寂静。
方星河没有刻意的看向某一处,但是触目所及,尽是目瞪口呆。
无需等待,只需继续。
“而方棠静和他的二哥三哥原本也将在那夜死去,是长姐为了保护他们,忍辱负重对那位军官极尽讨好,终于为他们换来一线生机。
方家的三个男丁,被扒掉棉衣脱掉鞋子,驱赶到冬夜的大街里,耳边满是哀嚎,眼前尽是肆虐。
所幸方家素有积德,他们被街区的屠户救下,熬过了大军进城的前三日后,秩序渐复,终于不必再担心被日军莫名其妙的吊死在路旁。
半个月后,母亲没了。
又半个月,小妹疯了,被扔到了军营充当慰安妇。
再半个月,大姐悄悄出门给三个弟弟送钱时,被方棠静破口大骂之后,狠狠甩了一巴掌。
或许是那记耳光伤透了大姐的心,32年秋,大姐病死在后院柴房。
同年,二哥带着满腔仇恨参加了东北抗联,三哥带着方棠静逃向南方。
东北的冬天实在太冷,他们几个孩子靠着大姐的接济熬过了头一个冬天,现在大姐没了,他们活不下去了。
结果就在逃难的路上,三哥被流弹打死,只有方棠静孓然一身浑浑噩噩的到了华北地界。
一路乞讨,后来给地主当长工,总算安稳的活了两年。
然而好日子不长,日军开始在华北地区执行‘烬灭作战’,就是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地主全家死绝,而方棠静因为不敢反抗,被当做‘顺民’,成为一名光荣的劳工队成员,开始了给日军修碉堡的管饭生活。
不过懦弱和顺从也并未给他带来好运,因为饥饿和瘦弱,他们没能如期完成任务,日本长官的惩戒,打断了他的左腿,从此失去了本名,开始被称呼为方瘸子。
但是相比于全家人,他却又足够的幸运,因为不管怎么艰难,终于还是活到了解放后……”
翻译之后,场馆中响起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是粉丝们终于吁出的第一口大气。
“1950年,方棠静回到家乡,现在我生活的地方,得到了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
大概是在1957年左右,三十多岁的老光棍方瘸子喜滋滋的娶了一个没人要的女人——我的奶奶方氏。
她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因为她是一个被解救出来的慰安妇,所以就连方棠静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但她是唯一不嫌弃方棠静年纪大且瘸腿的女人,所以方棠静很有气概的忽视了她的过往,并且带着一种强烈的怜惜,以及对于四姐的缅怀,和她过起了安稳日子。
1959年夏天,方同辉出生了。
可是我的奶奶方氏却因为身体长期饱受摧残,在生产的时候大出血去世。
其实当时医生已经提出了警告,但是方氏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我不能让你们老方家绝后。
就这样,方瘸子独自拉扯方同辉长大。
他把方同辉当成珍宝一样呵护,他给出了能够给出的全部溺爱。
于是方同辉明明生在一个贫苦家庭,却从小什么活儿都不干,游手好闲,败家任性。
但我爷爷甘之如饴。
在他还没有去世的时候,经常给我讲从前的故事,他对日军有着刻骨的仇恨。
想起从前,他常常哭,然后红着眼睛咒骂:日本鬼子都是一群畜生!他们没有一点人性啊!
方同辉便嗤之以鼻: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现在人家可发达了,马桶里的水都比咱们的自来水干净!
当时年幼的我对此没有丝毫概念,只是常常涌起一股不服气:如果谁欺负了我,我一定要打回去。
是的,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性子野,不服输,记仇。
再后来,我的瘸子爷爷积劳去世了,我的人渣父亲开始打骂我和我的母亲,而我,渐渐开始仇恨一切方同辉喜欢且向往的事物。
韩国、日本、美国、自由主义、拜金主义、虚伪、懦弱……”
方星河的声音逐渐拔高,愤怒开始激荡。
“所以,您问我为何仇恨,最初的仇恨火苗很简单,来自于方棠静的眼泪和方同辉的向往。
但是当我大量学习历史知识并且深入思考,有些东西自然而然的生发——您知道吗?仇恨只在最开始需要一些具体的理由,后面就不再需要了。
我写《苍夜雪》的时候给了陈苍非常充分的理由,以此来明确惨烈复仇的正当性。
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仇恨日本需要什么理由?
其实我在构思第一部小说的时候,曾经想过要写一个那段时期的故事,就以我的爷爷为原型,可惜当我翻阅了越来越多的史料,便渐渐打消了念头。
我不配写那些。
因为在东北,我们方家的惨痛实在不值一提,它不是个例,现存的每一个土生土长的东北家庭,向上追溯,都有着差不多的经历。
长春档案馆里的地方志可以证明方家的存在和遭遇,然而被记录进去的何止百个千个万个方家?!
甚至,最惨烈的从来不是我们这些幸存者,真正的痛苦,早都随着那些绝嗣的人而消失在历史长河里了。方棠静五个兄弟姐妹,只活下来他一个,他受过饿挨过打瘸了腿,仅此而已,可他的兄弟姐妹,每一个都遭受了更加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不能对那些痛苦感同身受,我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