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繼續活動加重損傷了,不然就得走到手術那一步了。”方子業說完輕笑,也是開始淡定下來。
其實也沒有那麼大不了的,只要自己不隨便亂說就行。
劉煌龍看了一眼老人。
“辛苦方教授爲我擬定一份康復方案吧,儘量寫詳細點。能讓我以後多走一走路也挺好的。”老人也回得很果斷。
方子業點頭應下:“好的,老師,這些資料我先收起來,回去之後再特意地磨一磨,一定儘量地爲您設定一套康復方案出來。”
劉煌龍見方子業答應了下來,也就客客氣氣地帶着自己的岳父往外走了。
方子業和袁威宏二人看着老人的步姿,看起來正常,其實肌肉收縮就明顯不太對勁,他的行走不如普通人那麼自然。
有一點強行在走路的意思,應該是部分肌肉的功能受到了損傷。
但是,他還能正常行走,那麼現下的情況,就不適合做功能重建術。
而且他都這把年紀了,功能健復術也不可能在他的身上施展。
“子業,這什麼情況?我怎麼感覺你和劉煌龍都在打啞謎呢?”袁威宏感覺自己看過了方子業的接診流程,又感覺沒看完。
有一種拉屎拉到半截夾一下沒夾斷,反倒是夾塞回去的感覺。
方子業轉頭道:“師父,那老師還沒有走遠,您去當面問呀?”
“院士老師的事情,又不是我們專業內的,我可不感興趣。”
行業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每個專業,都有相對密級的課題,方子業對此並不感興趣。
“那就算了吧。”袁威宏可不敢觸黴頭。
其他的他不瞭解,但是骨科的很多院士都有軍醫院的背景,搞的課題也神秘兮兮的,外放的課題參與數量少得可憐。
卻又堂而皇之地被推上了院士的位置,肯定是有些東西不方便外泄的。
方子業這時,看了看手錶,看到時間已經接近八點半。
方子業便道:“師父,我們去查房吧,查完房後,我還得去看一下洛聽竹的繼父。”
洛聽竹父母離婚的事情,在科室裡不是秘密。重組家庭之後,也可以叫繼父。
只是對方與洛聽竹之間沒有明確的撫養關係,以後洛聽竹沒有給其養老的義務。
“嗯,好!~”
“等會兒你去骨病科,我再組織一下下週的手術安排,爭取週三之前,把在院病人的所有手術都敲定。”
“再去做一下其他沒來得及做手術患者的思想工作,該道歉道歉啊……”袁威宏也有一攤子事。
說完,袁威宏又道:“哦,對了,華山醫院的聚餐,我就不去了吧,華西醫院和魔都六院的聚餐,如果你覺得機會合適的話,引薦你師父見一見業內的老前輩。”
“我還有用。”袁威宏回去思考過了。
他如果要從優青往下一步走,必然要有人提攜,自己也要有能力底蘊。
袁威宏不缺課題,就怕到時候的課題質量與其他人相當,然後別人就看其他人的積累更厚,把自己擠下去了。
雖然優青和傑青帽子不能同時戴着,但袁威宏也覬覦優青課題結題之後,再更進一步啊?
“好的師父,我昨天晚上也想了一下,我就答應華西醫院和魔都六院的約飯。”
“鵬城大學和華山醫院的飯局,就暫時推了。”
“雖然鵬城大學的老師來頭不小,可我也覺得,與那位老師並不是很熟悉,還是不要太表現親近爲好。”方子業說。
袁威宏馬上就理解了方子業的意思。
一個地區,專業內的院士你要說和煦一團,這很難說清楚。
可方子業是先於裘正華老教授關係處好了,估計是近期打聽到了,裘正華老教授與鵬城大學的那位老教授的關係不怎麼好。
方子業也就索性不兩面三刀地求左右逢源。
先遇到就是緣分。
當然,具體原因袁威宏也沒問:“你心裡想清楚了就行,不用特意給我彙報。”
袁威宏已經學會了放手,方子業也略習慣師父的不束縛,但還是補充道:“師父,我並不精通這些人情往來,現在就只是憑藉着感覺走。”
“如果關鍵的時候,您和鄧老師該勸的還是要勸一下,我也不是完全不聽勸。”
“只要不涉及到我認爲的底線,多一個選擇就多一條路。”
袁威宏站起來:“你放心吧,又不是不管你。”
“先做事吧,事情很多,準確來說,你現在的事情比我還要多,所以要更加精簡時間安排,不要浪費了。”
方子業早就體會了時間恨不得掰開花的感覺,也就沒有繼續與袁威宏客套糾結,陪着師父喝完了一杯茶後,就走出科室,往樓下的骨腫瘤專科而去。
……
方子業的心情頗好,推開步梯通道的門後,打算直接往科室裡進。
可纔到骨肉瘤專科所在樓層,方子業就感覺汗毛略豎起,彷彿自己是被一雙“眼睛”盯上了。
當然,方子業很快就發現了目光的來源,就站在了自己的正前方——
是一對中年夫婦,兩人失神地坐在了骨腫瘤專科的門口,不過此刻,兩人黯淡無神的表情中,多了一分複雜。
中年婦女在看到方子業的第一時間,眼圈肉眼可見的紅了,內裡透射出一道凌厲的光芒,這道光芒轉瞬即逝。
而後改爲了幽怨,無奈,又轉爲憤怒,又轉成安然、平靜,感謝……
在她身側,中年男子的鬢角已經全白,他滿臉昏暗無光,此刻咬着牙梆子,歪着頭,看着方子業。
與他老婆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徹底空洞,沒有任何變化,彷彿一具行屍走肉一般。
方子業記得這對中年夫婦。
是方子業去年離開中南醫院之前,見到過的那一家三口。
那一次,他們推着一個輪椅,輪椅上坐着一個八歲的小女孩。
方子業的記憶逐漸模糊,那小女孩應該還捆着小辮子,當時應該是吃着甜筒,看起來很開心——
那是一個比言初小朋友還要活潑開朗的小女孩。
“哥哥,你要吃冰激凌麼?”坐在輪椅上的小女孩還如此問過方子業。
方子業眯起的眼睛逐漸睜開,關於這一家三口的回憶,也僅限於此,方子業已經記不得當初和他們談過什麼。
他對三人的記憶,僅限於小女孩手裡的甜筒,以及她問的那句‘哥哥,你要吃冰激凌麼?’
方子業當時都沒有回答,但如果再給方子業一次機會的話,他不會像上次那麼冷漠,他會回答說要還是不要。
這一次,夫婦兩人的身前,不再有輪椅。
方子業站定了大概四十多秒,對着二人深吸了一口氣,微微點頭後,舉起了右手打了個招呼,勉強擠出一個‘遺憾’的笑容。
方子業無愧於二人!
但也覺得遺憾。
女人看到方子業認出了她們,簌一下站了起來。
可她站起瞬間,目光空洞的中年就拉住了女人的手腕,也同時跟着站起。
這代表他只是失了神,並不是失了智。
女人並未特別衝動地上來質問,而是眼圈通紅,眼角擠出淚水,低聲哭泣:“方教授,我女兒叫她趙萌萌。”
方子業聽了,眨了眨眼皮,點頭道:“對不起,上次都忘記問她叫什麼了。”
“她真的很可愛,也值得你們所有的愛。”
“但還是對不起,即便是我現在見到你們,萌萌的病情依舊是不可控的階段……”
中年男子道:“方教授,您去忙吧。”
“我們這次過來是爲了找一個東西,我女兒有一件東西丟了。”
“我們後來纔想起來,在家裡沒找到,就想着是不是掉在這裡了。”
方子業聽完,問道:“那找到了嗎?要不要我們一起幫你們找?”
“找到了,找到了,方教授。您忙您的。”中年男子點頭道。
方子業也就沒有繼續追問丟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方子業徑直進入骨病科,很快就將這份情緒壓了下去。
因爲,根據方子業之前的骨病科同學描述,中年夫婦的女兒,絕對不是最可愛的女孩,甚至都不是最可愛的小女孩,只能算是最可愛的女孩子之一。
還有很多很多的最可愛女孩子之一,最可愛最可愛的男孩子之一,半大小子,半大少女……
或者說,年紀大小,是否可愛,成績好壞,美貌高低,聽話或者不聽話,在骨病科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沒有絲毫意義。
方子業進到了骨病科後,也沒有專人等着他,直到方子業抵達了醫生辦公室門口後,纔有人認出了方子業,喊了一聲之後,骨病科的衆人才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啊,劉高波與阮阿姨二人也是轉過頭,劉夏此刻則是臉上有些高興地對着方子業招了招手。
但杜英山此刻卻完全顧不得方子業與他們敘舊,而是道:“子業,你過來一下,我發現這個劉高波的腫瘤預後,相對而言比其他同質患者的質量都要更好一些。”
“你不會是在建立微循環的時候留了一手吧?”
方子業沒有動過劉高波的化療方案,全都是骨病科的教授根據體重規範地予以化療方案。
方子業聞言喊了一聲劉叔和阮阿姨後,便走了過去,開着玩笑:“杜老師,我又不姓劉。”
“如果真的有人叫留一手,手外科的劉教授是罪魁禍首。”
方子業一邊說着,也一邊提起了劉高波化療後複查的三次CT結果,兩次核磁結果。
果不其然的是,劉高波最近一次核磁檢查中,腰椎中的骨肉瘤的瘤體,只剩下之前的四分之一大小。
杜英山審視着方子業看完之後,纔開玩笑道:“就按照這個化療進度,我都想直接局部消融處理算了。”
“也可以啊,杜老師你在這方面是專業的,你如果覺得現在可以直接消融處理,那就直接消融唄?”方子業沒有絲毫意見,肯定了杜英山的說法。
“開玩笑的,我怎麼捨得?”
杜英山繼續看了一眼核磁,而後再看了看劉高波的精神狀態,語氣篤定道:“再化療兩到三次試試,三次之後,我們再做一個造影。”
“如果瘤體以及周圍的血管依舊旺盛的話,我們再考慮手術治療。”
“而如果局部的血管以及腫瘤細胞都已經徹底被滅除了的話,那麼你這種侷限性的骨肉瘤,就可以被徹底定義爲有可能通過化療就完全解決的骨肉瘤類別之一了。”
“劉高波,你現在的狀態也好,我們是可以期待一下的。不必着急手術。”
劉高波也不是醫學專業的,聞言滿臉笑容,憨態道:“杜教授,我都聽您的,您怎麼安排,我怎麼接受治療。”
阮秋桃也點頭:“對啊,杜教授,都聽您的……”
話說到這裡的時候,方子業忽然發現,在醫生辦公室裡圍聚着的人越來越多。
而且,在外面的家屬自主討論聲也是毫無保留地送入到衆人的耳裡。
“這位就是教授們經常提起的方教授吧?聽說現在骨腫瘤最先進的治療,就是他帶隊開發的。”
“好像是叫什麼循環化療,副作用小,化療的效果強,一些早期和中期的腫瘤,都可以不用手術,就有機會可以痊癒。”
“有好多之前做了手術的人,都又回來重新接受化療了,就是因爲現在的化療副作用小。”
“那小多了,你不知道哦,我家兒子前面兩次化療的時候,頭髮一把一把掉。”
“化療期間,吐得一塌糊塗,總是說胃痛胃痛,吃不了喝不下,整個人莖莖瘦,睡也睡不好,說肚子痛。”
“上個月來化療的時候,就完全不一樣了。吃得好,睡得香,彷彿沒化療這回事一樣……”
隨着聲音越來越大,方子業眯着眼睛,以爲這是杜英山故意組織了一場秀場給自己。
但沒想到,杜英山把手往辦公桌上一拍,呵斥道:“你們幹什麼?都圍在辦公室門口乾嘛?”
“辦公室是接診的地方,這裡的東西涉及到其他人的隱私,推己及人。”
“你們自己的隱私也不想被別人知道,就不要窺聽其他人的隱私了。”
“該回病房去回病房去,圍在這裡像什麼話?”杜英山聲色並厲。
病人中開始起鬨:“我們是來看方教授的,杜教授你總是說方教授方教授的,有人認得方教授,方教授進科室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方教授,現在的化療方案,副作用是小了很多,幾乎沒有了,但是療效會不會受到影響啊?”
“方教授,你怎麼不來這個科室當醫生啊?”
“方教授,你長得好帥,有女朋友沒有啊……”
人羣一紮堆,任何話題都會歪掉,因爲總有一個兩個的社牛。
只是,話題到了這裡,骨病科的其他醫生還是非常專業地湊到了門口,把辦公室的門逐漸關合。
“現在方教授和杜教授正在看診,你們要看方教授,也要等方教授忙完好吧?”
“相互理解一下……”
方子業也沒多說什麼,繼續與杜英山看了一會兒核磁後,確定了沒太大問題便問道:“杜教授,我劉叔什麼時候可以再次住院化療啊?”
“呵,你這就不知道了吧?”杜英山摸着下巴。
“我們科室的病人啊,上一次出院之前,就會預約住院,我們病房還有專用的化療病房。”
“這些化療病牀,以前是日間制,但最近,我們向醫院裡申批了半日制。”
“也就是說,一個病牀,一天可以接診兩個病人。”
“還有加牀也是一樣的。”
“如果是漢市本地人,上午來了下午回家,下午來的,晚上就住這裡。”
“劉高波,你是預約了週二下午入院吧?”杜英山問。
“是的是的,杜教授,我出院之前就拿到了住院證。”劉高波點頭回答。
杜英山則道:“方教授你看,我們都排序好了,所以,但今天肯定安排不了住院,希望你可以理解一下。”
杜英山不愧是老狐狸,對於方子業的情緒管理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那就辛苦杜老師您了。”方子業微微拱手。
適時,阮秋桃趕緊道:“方教授,你今天方便吧?等會兒晚上,能不能請你吃個便飯啊?”
“我老公的病情能有這麼大的轉折,多虧了您。”
方子業其實是沒有時間的,可阮秋桃都問了,方子業也就只能點了點頭。
杜英山看到這,又聽到門口的喧鬧聲一直未停,便道:“方教授,外面的人圍起來了,我看這架勢,你不出去一下都得喊保衛科了。”
“要不,你就出去一下,和大家照個面,劉高波這邊,我還有一些細節要和他仔細地談一談。”
“我們科室裡這麼多人都在,肯定傷不到方教授你。”
那方子業能說啥了,雖然骨科不怕發生羣體性事件,但能避免則避免。
方子業就推門而出,而後非常老老實實地和大家打招呼,選擇了兩個問題回答後便道:“謝謝大家能認得我,不過,我是創傷外科的醫生。”
“我還有工作要開展,因此不能陪各位詳聊。”
“我得趕過去上班了,不然領導罵起來,我也會被訓得跟個孫子似的……”
衆人聽到方子業這麼說,也就讓開了一條通道。
不过,方子业从骨病科专科出来时,还是有不少的患者或是拄着柺杖,或是被人搀扶着,在病房门口或者是在走廊里等着,给方子业说了声谢谢方教授。
这应该不是杜英山教授授意和组织的,但也是他们暗中组织的,杜英山等人,应该是特别清晰地给众人交代了这个化疗课题的承办人是谁。
所以大家才能对方子业这么熟悉。
杜英山送来的这份情绪舒抚,方子业不接都不行,只能说啊,杜英山这样的老狐狸办事太过于周到,使得方子业以后都不再好拒绝与骨病科合作。
热情地被众人送出骨病科门口后,方子业回头,双手回摆。
“谢谢你们,你们都去休息吧。” 而后,方子业就转身,打算走楼梯步道上创伤外科。
只是,在电梯的等候口,方子业再次看到了赵萌萌的父母!
他们也在笑,只是笑容肉眼可见的勉强。
世人的悲欢可同时但从不同镜!
方子业失魂落魄地钻进了楼道里,悲喜难定,上了十几步后,才渐渐压下了心里的涟漪......
“呼!” 不知道上了几十步,方子业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